青岚才思泉湧,洋洋灑灑寫了一整頁,又喜滋滋地裝進信封裡封好。
因不知道地址,她幹脆隻寫了“馮謙親啟”幾個字,又交給纖竹。
掐指頭算日子,此時送信應該剛剛好。
“找人八百裡加急遞到京師左通政李大人府上。”她将信交給纖竹。
纖竹認不全這信封上的字,也不多問,領了差事就飛跑出去辦了。
青岚理了理腦袋裡裝着的事,基本上都是照她的預想按部就班地進行,唯有一樣,她一想起來心裡就又别扭又膈應,還是得盡快完成……
天色如墨,夏風吹低了雜草。
黑燈瞎火的時候,青岚帶着纖竹回到了墓地。兩人揮着鐵鍁,吭哧吭哧一通挖,把白日裡才放下去的棺材又挖了出來。
那棺材本就沉,裡面還躺了個人。主仆二人雖都比一般的女孩兒力氣大,卻也實在擡不動。她們隻能先拆下棺材蓋,把躺着的屍首小心翼翼地擡上來,再把棺材底拖上去。最後還得另挖一個坑,把棺材埋下去。
新坑還沒挖,青岚就已經撐不住了,把手裡的家夥什一扔,倚靠着棺材癱軟到地上。
“乖乖......”她胸前一起一伏的,拉了袖子把臉上成股的汗截流,“真是要了命了……要不是這事不能讓别人知道,真該多帶幾個人來。”
她正念叨着,不遠處燈火一晃,有人朝這邊走來。地上的幹枝爛葉被踩得簌簌做響。
主仆二人吓得一激靈,眯着眼睛朝燈火的源頭望去。
一盞绉紗的小燈籠開道,挑燈的人中等身材,步子邁得又穩又大,一張臉被燈火映得黃裡透白。
“小姐,小人來幫忙。”那人道了句。
青岚二人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山上一時寂靜,晚風鑽進脖頸子,吹得青岚脊背發涼。
那人正是家裡的劉管事。
他不僅來了,還穿了身短打,神色極是認真。
一看就是來幹活的。
青岚下意識地不想承認,就告訴他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然而那深坑就在腳下,棺材蓋就翻倒在一旁,她們二人手扶着棺材,旁邊還橫躺着一個人。
……
劉管事雖已過了年富力強的年歲,卻到底是個男人。他一加入,主仆三人很快完成了移墳。
青岚從小沒幹過這麼重的力氣活,回去的時候往車上一躺,覺得從屁股往上沒有一處不酸的。幸好她休息了一會,到家之後才能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劉管事料到她會有話告訴他,便也随她到了前廳,此時正坐在她對面。主仆二人,大眼瞪着小眼。
“這事吧……”青岚幹咳了一聲,起了個頭。
這事就是,夜裡挖自家墳還被人撞見……她須得展現她超乎年齡的定力,引劉管事先開口。
然而燈火搖曳了許久,那點豆油都快耗幹了一半,屋裡依然安靜。
“我是覺得把他留在那不合适,隻能給他換個地方。”
罷了,定力這東西可以慢慢培養,她現在真是腰疼。
“這個小人明白,”劉管事點頭,那本是給老爺夫人準備的合葬之地,自然不能把個外人塞進去,“小姐放心,小人若是想把這事張揚出去,方才也不會一個人去找您。小人隻想求小姐一句話,咱們家老爺是否尚在人世?”
青岚歎了口氣,他說得有理。何況事已至此,瞞也瞞不住了。
“我自然希望我爹此刻是平安的……”她便将此事的原委大緻講給他。
劉管事凝着眉,邊聽邊點頭,看樣子是在認真思考的。
青岚說罷,頓了頓,反過來問他:“……所以劉管事一直在跟蹤我?”
不然如何逮到她掘墳。
要說這劉管事,真不是一般人。自她記事起,他就統管前院的各項庶務,沈家有哪間鋪子出了問題,也是他幫着解決。有兩家京師的商号連着幾個月虧損,掌櫃一直報說年景不好,父親讓他去查看,他到了京師十來天便揪出了監守自盜的掌櫃和賬房,那兩家商号也很快恢複了盈利。
劉管事被青岚這麼一問,連連作揖:”小姐恕罪。小人是覺得自從老爺出事之後,小姐就有諸多的不尋常之處。小人跟随老爺多年,也是看着小姐長大的,實在擔心小姐出事,所以就多留心了些。”
青岚撓了撓臉頰:“是不是纖竹把那些家夥什搬到車上去,讓你發現了?”
劉管事搖搖頭:“這隻是其一。最初,小人是覺得小姐看上去雖然憂心卻并不十分悲痛,便覺得有些奇怪。
“此外,小姐特意囑咐小人等出殡之後再給祖家報喪,還讓紫雪去庫房找些陳年的宣紙,又請榮寶齋裱字畫的匠人來家裡問話。小人後來問過那匠人,他說小姐是問他,如何把字畫做舊……”
青岚:“……”
到底是父親信重的劉管事,也的确是心細如塵了。
“……我沒準就是好奇,想做些仿古的畫呢?”
劉管事莞爾:“小姐您何曾喜歡過這些?而且自從您接管了家裡的事,事事都分個緩急,您那日還生着病,怎會有心思研究字畫?……況且,小人手裡有些東西,小姐一看便知。”
他回前院取了個匣子來,那裡面是厚厚一沓疊放得整整齊齊的紙條。
青岚展開最靠左的一張,上面用工整規矩的台閣體寫了字,這字迹與父親的字迹頗有幾分相似,筆力卻明顯稚嫩了許多,一撇一捺似是刻意描摹而非水到渠成——
“劉管事,支予小姐五兩銀子以捐法藏寺。”
青岚的太陽穴猛地跳了跳。又從右邊抽出一張,這張的運筆則是熟練多了——
“劉管事,支予小姐十兩銀子以購唐刻金剛經,此刻本文字古拙遒勁,實當收藏。”
她連翻了幾張,都是類似的内容,越是靠右,運筆越是純熟,有些字已經稱得上勁秀端莊,得父親七八分的神韻了。
陳年舊事,她都差點忘了。她年幼時為了騙銀子花,模仿父親的筆迹寫了不少這樣的條子,劉管事竟然還都存着。
“……那我爹也看過這些咯?” 饒是她臉皮厚,此刻也覺得臉頰燙得厲害,“他可有……說過什麼?”
可有生她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