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座孤城,閉則陰霾聚。
金烏西斜的光影給破舊的老牆鍍上朦胧的柔暈,點點青苔簇在牆角亮眼。
晏霁之踏過申時的柔和走進廚房,注視過浸泡在水盆中的紅豆,在竈膛前找到把自己藏起來的女人,他失笑:“虧我還把屋裡能藏人的櫃子翻了個遍,是我的錯,是我不夠懂你才會找錯,你哪兒會想藏在櫃中?”
午膳時他們近乎沒有交流,霍靈渠情緒低落,整個兒壓抑根本不想理男人。
晌午前某人放話‘熬避子湯’‘對你不客氣’之類的話自然随風飄散,晏霁之識趣地去山莊外轉轉讓她冷靜會兒,哪想回莊裡後見不到人,他隻能翻箱倒櫃地找人。
霍靈渠擡頭,黯淡的眸子裡含着沒有聽懂的疑惑,複而低眉,沒作聲。
晏霁之把拎着的竹籃放在她手中,搬矮凳來坐在她身邊,大有促膝長談的架勢:“櫃子四面封閉,壓抑且窒息,躲在櫃中既是想把自己封閉起來排斥外界也是其性情折射。
生性脆弱孤閉、經不住打擊的人才往往會想把自己藏在櫃中,靈渠多堅韌開朗,你覺得害怕想找處能令你感到安全的地方,但你絕不會封閉自己更不會排斥外人靠近。此地三面圍堵能給你躲藏的安全感,空出一面開闊寬敞,這才是你會想躲藏的地方。”
擺明吹捧她,霍靈渠瞟向竹籃裡裝着櫻桃和酒葫蘆,拿葫蘆喝果酒。
多數情況她會選櫻桃而非酒,晏霁之凝視瞬,歎道:“前兩日你問我,我在怕什麼?”
霍靈渠愣下後轉向他,晏霁之劍眉舒展,雅淡的笑意中似有種雨天倚窗煮茶、邊聽雨邊與自己對弈的閑适:“我怕你會後悔來找我這趟,我怕在山莊的辛勞會累及我們過往的美好被消磨;我怕留不住你,我怕沒有把握能讓你在除掉貴妃身份後願意嫁給我。”
如此低的姿态對霍靈渠沒有觸動是假的,她沉默良久,終是相勸:“忘掉我吧。”
晏霁之腹诽:若非這檔糟心事,我能把驕傲獻出來嗎?我都下血本了,你就四個字打發我?他淡定裝腔:“可此刻,我想問你,靈渠,你在害怕什麼呢?”
聞言,霍靈渠低眸,圓潤的指甲無意識地掐在食指陷出個彎彎的指痕。
晏霁之注視片刻她不經意間的小動作,苦澀瘀滞難抒演得十足:“前天晚上,你還曾言,飛蛾撲火,人多嘲飛蛾傻,可人又焉知撲火不是飛蛾心之所向?聖人是腦子不正常,可他的喪心病狂難道就要化作你的心魔嗎?僅因他的瘋癫,你就要否決我嗎?”
“前世,我外祖家因有寶物而險些被滅族,你可知有多慘烈嗎?”霍靈渠擡眸看向他,眉眼間染盡哀恸:“我隻知道我的血脈很珍貴,人心不可測,而欲望和貪婪永遠沒有止境。有過前世,你若是生出謀求長生的念頭,緊随而來的必是拿我煉藥試驗。”
霍靈渠彎唇笑,笑得比哭難看:“假若我沒有警惕,我就會白白喪命,對不對呀?”
晏霁之兀的像被戳進心頭最柔軟處,或許是自己心急了,他撫撫她的臉,誠心道:“将心比心,若是我遭遇此事,我可能比你還忌憚。晌午前是我不好,我隻顧生氣你對我連這麼點信任都沒有卻不曾顧慮你到底有多害怕,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霍靈渠沉默會兒後拉過他的手,輕輕嗯聲,晏霁之順勢将人拉過來抱懷裡,親她的小臉也沒被抗拒,立時吻她,吻畢,他慶幸道:“我都怕你可能想避我如蛇蠍了。”
“現在你肯定還不敢對我動壞心思。”霍靈渠悶悶狡辯,她壓根兒就沒想到推拒,男人抱她親熱,她就自然得陪他擁吻,真是習慣造孽了。
“誰說的?”晏霁之挑眉,暧昧笑:“信不信我現在就對你動壞心思?”
霍靈渠斜眼瞟瞟他,沒作聲但神情就是明擺着不信,生動的細微表情下是沉悶的撤離,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因恐慌而被她壓抑的嗔笑喜怒就這般輕易地又鮮活起來了。
晏霁之失笑,伸手取走她抱着的竹籃擱在旁邊,霍靈渠愣下才明白他取走竹籃的用意,頓時懊惱,她應該握住籃子的,果然下一刻,她就被擁緊親熱。
霍靈渠真想推拒的,可多年柔順讓她在他們親熱時根本反抗不起來,忽而想起她曾想過倘若這男人想藕斷絲連那她是攔不住的;沒多久,她更連推拒的想法都散了……
一場熱吻把霍靈渠吻做灘春水,她思緒回歸,靠在男人懷裡和自己生悶氣。
晏霁之心情好不再逗她,言歸正傳:“你覺得拿你來煉藥就能享長生嗎?”
“不覺得,可我如何作想有用嗎?關鍵在于太上皇如何想,我還能左右他的想法嗎?”霍靈渠提提氣勁兒,總算又振作起來:“他若能有這種想法,你和嬴忱璧為什麼不能有,但凡你冒出點試試的念頭就是能害我性命的事,我如何能再存僥幸?”
“我的喜歡對我自己就一文不值嗎?”沒有咄咄相逼也沒有憤怒,晏霁之隻有股淡淡的哀戚萦繞:“你認為,我能因為虛無缥缈的長生之念而傷害自己心愛的女人?”
霍靈渠凝眸對視,逐漸鬥志昂揚:“我不知道将來,我也不知道暮年的你會變成怎樣,但怕老怕死永遠是人之常情,我不覺得你對我的喜歡能超越你對衰老和死亡的懼怕。”
晏霁之理所當然反問:“你怕老怕死嗎,這世間有比你性命更重要的嗎?”
“我不怕老也不怕死,這世間也有比我性命更重要的,但我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寄望在對你的信任,我甯可選擇不相信你。”霍靈渠很清醒地沒有走進陷阱,晏霁之從竹籃中取出酒葫蘆喝兩口葡萄酒再追擊:“那麼你覺得,什麼樣的人才會想尋求長生?”
“被欲望和貪婪吞噬掉的人吧。”霍靈渠都猜到他下個問題了,提前給答案:“你不用問我覺得你像嗎?我不想賭,你若覺得這是對你的侮辱,我們絕交好了。”
晏霁之再灌兩口葡萄酒,重整旗鼓:“你相信這世間有長生嗎?”
“不信!”霍靈渠利落表态,晏霁之捏捏她的臉蛋,感慨道:“前世,我也不信,但今生我對于聖人想追求長生持保留态度,畢竟世間奇妙莫測,既然能有前世今生的機緣,焉知沒有能得享永生的機緣?可我即使如此做想,我也從未想過尋求長生,你信嗎?”
“不信!”霍靈渠打量他眼再利落給兩字,晏霁之彎彎唇笑,從竹籃裡拿串櫻桃給她,循循善導:“倘若這世間真的有長生,你想要嗎?”
“呃,還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假設呢。”霍靈渠歪頭沉吟,斟酌會兒後搖頭:“不想。假若世間能有得享永生的法寶,可若能獲得長生就是老怪物了。尋常的寶物都會被掠奪,何況是永生的生機?若是現世恐怕隻會引起世道混亂,不會有好下場的。”
“正解!”晏霁之贊同道:“假設,世間有能得享永生的法寶還被太上皇獲得了,除非他年過百歲後避世隐居,否則他隻會死期不遠,可他想永遠做皇帝又豈會避世?
沒有節制的欲望隻會帶來沒有止境的災禍,世間既有人永生那麼誰又不想嘗嘗這滋味;屆時就算他把兒孫和宗親殺盡又能如何,天下如蟻附膻,他還想能把控得住局勢嗎?”
“最終隻會是江山易主或者改朝換代,他淪做階下囚或者死。”晏霁之眼底銳利閃逝,但更多的是對浮華浮沉的理性,甚至都沒有對此諷刺,隻哀憫表述:“可若是避世,一個人孤零零躲着還能有生命的樂趣嗎?唯麻木而已。”
霍靈渠若有觸動的怔怔注視他,晏霁之溫柔笑:“生老病死,自古皆然也;生命的神秘和華彩就在于有始有終,生命若是沒有死亡就像是不會起波瀾的死水,隻會在歲月變遷的滄桑中消磨盡對人世間所有的意趣,最終落個生不如死。”
“咳!誰知道是不是你的障眼法想迷惑我呢?”霍靈渠掩飾輕咳,搶過葫蘆喝酒,纏繞她兩個多時辰的憂懼也在她故作蠻橫的活潑中悄然遠行,看得晏霁之不禁莞爾。
“好好,你保持警惕吧,但我們猜測聖人可能想拿你來煉藥,你還是該和嬴忱璧談。”晏霁之憐愛地擡手揉揉她的小腦袋,提點道:“隻要嬴忱璧不知我們與他是同道中人,他隻會覺得他爹想長生不老想得瘋魔了而絕不會冒出也想拿你來試試的心思。”
“你能擔保嗎?”霍靈渠很猶豫:“哪怕你能擔保,若是你推測錯了呢,算了吧。”
嬴忱璧攤到他來做情敵真是積德積來的福運,晏霁之中肯道:“靈渠,你可知你有個說辭很傷人,你覺得我就算是失去你也沒有損失,怎麼會,失去喜歡的人怎麼會沒有損傷?我喜歡你,你對我很重要很重要,我相信嬴忱璧對你也真的有情。”
霍靈渠不以為然:“你喜歡我,我還能相信,他?我隻覺得他真在意他媳婦。”
我都想覺得你是不是故意,晏霁之佐證道:“前世,在以為霍靈渠已逝的前提下,他還對霍靈渠既追封為皇後又過繼子嗣,何故?”
“他感激霍家保他的心意吧。”霍靈渠可沒有忘記:“畢竟前世霍家保住他了。”
“對,定然有此因由,但絕不會是根本,有的是能報答霍家的方式,他何必非得追封個在他眼中已經亡故的前未婚妻?何況前世他可親耳聽你說過:入了娼門。”晏霁之述重點,霍靈渠煩悶排斥:“我絕不相信他長大後沒有喜歡的女人反而惦記個八歲的女孩。”
“可我甚至願意相信,哪怕是晉王面對你都可能會留絲餘地,因為青蔥年華裡擁有過的純真美好;童年是我們生命中最簡單的時光,是懷念,是再也找不回來的無憂無慮。”
晏霁之撫過她蹙起的黛眉像是想撫慰她的浮躁,幫他們尋覓童年的溫情:“你和嬴忱璧可是童年未婚夫妻啊,童年沒有情愛,但童年有溫暖,能夠溫暖他令他感受到希冀和幸福,他想保留曾經擁有過的美好,會惦念你無可厚非。”
霍靈渠險些不自在:“你瞎猜的吧?”
“他四歲後回到生母膝下,生母不得寵,過一年多,他生母去世,他給了霍德妃養育,小小年紀常冷着臉,他會覺得他過得好嗎,芮家對他又什麼态度?”
晏霁之反問:“在他看來,他會否覺得生活晦暗,而你,童年時是你對嬴忱璧最好嗎?對于和他定婚約,你沒有欣然接受嗎,你還不像他童年裡的溫暖嗎?”
“說得好像你能看穿他的心思。”霍靈渠倔強抗住:“反正是你的猜測,随你猜。”
“好,随我猜,你記得和嬴忱璧談就行。”晏霁之遞串櫻桃給她,拿回被她搶走的酒葫蘆喝兩口葡萄酒,進入下個正題:“還有件事我不想忍你了,你真的懂男女之情嗎?”
霍靈渠吃兩顆櫻桃,不含鄙夷地提醒:“我有喜歡的男人。”
晏霁之對此真不能不吐槽:“你那是孩童的喜歡,你對喜歡的理解還停留在七八歲,不,停留在你五六歲時的見識;我對于你這種小孩過家家的喜歡,我真是醉了。”
“隻因我與你對于喜歡的理解迥異,你就覺得我的喜歡像小孩過家家;我對于你如此狹隘的胸懷,我才是真的醉了。”霍靈渠英勇反吐槽:“我鄙視你。”
最後四字簡直超出她的正常德行,她居然還來勁兒了?!晏霁之很懷疑,這女人是沉悶憂懼兩三個時辰壓抑太久,剛剛重新放輕松就撒丫歡脫興奮起來了嗎?
晏霁之把她走出心中陰霾的欣慰抛掉,擺出反鄙視跟她掰扯:“你的喜歡讓你體會過嫉妒與患得患失焦躁難安嗎,你體會過對旁人都視若無睹,隻想和愛人好的情緒嗎,你又可曾體會過若失去愛人便再沒有樂趣、令你萬念俱灰的消沉和痛苦嗎?”
霍靈渠的感覺是:“你是瘋魔了嗎?喜歡若是讓人變得面目全非還能叫喜歡嗎?當然是因為高興和快樂才會喜歡。”她恍然意識到:“霁之,按你對喜歡的領悟,你會不會弄錯了,我覺得你應該不喜歡我吧,是你的想法出問題了。”
還好晏霁之有心理準備才沒被噎嗆,微笑請教:“那麼你覺得我這是種什麼想法?”
霍靈渠略微心虛:“你真的想知道嗎?”得到肯定答案,她觑觑他,說:“我覺得你可能是閑着無聊想找虐吧,呃,是那種當做逗悶的找虐,用來消遣的。”
“我謝謝你!”晏霁之一臉假樣,霍靈渠尴尬笑:“哈,我沒别的意思,隻是表達看法,我絕對包容對喜歡的各種理解不會歧視,随你如何理解,你高興就好。”
“我高興就好?”晏霁之真不爽:“所以對于我喜歡你,你就毫無負擔了是吧?”
霍靈渠奇怪:“我要有什麼負擔呀?我本來就沒有負擔呀,是你說你喜歡我,又不是我喜歡你;你喜歡我是你的事,跟我又沒有關系,我需要有什麼負擔?你想什麼呢?”
晏霁之強詞奪理哄騙:“靈渠,我們前世今生整整十二年多,你該很清楚,我會是輕易動心的男人嗎?肯定是你的緣故才令我喜歡上你,既如此,你還能不負責任嗎?”
霍靈渠注視他愣愣眨眨眼,呆萌中藏着新鮮:“霁之,你這是強盜想法呀。家中教我,将來若有外男喜歡靈渠,求而不得惱羞成怒反而誣賴是靈渠不好,他就是強盜作風。”
“隻有最不要臉最沒風度最輸不起的男人才會有這種強盜想法。”霍靈渠認真告訴他:“我祖父教我,若碰到有強盜想法的男子糾纏靈渠,一腳踹開;踹開還想黏上來,打半死;若擊退兩回還想糾纏,叫我爹和大伯,你這想法很危險啊。”
她善意告誡:“你可别讓我家中知道你喜歡我還有強盜想法,不然我爹要抽你的。”
晏霁之捂捂臉:“我很想請教你,你在北境的少年郎,他是怎麼讓你喜歡他的?”
“哦,我們一起玩得很開心,他說他喜歡我,問我願意喜歡他嗎?我想了想,可以的,我就喜歡他了。”霍靈渠想想也沒什麼好隐瞞的就告訴他了,然而這答案對于晏霁之真是在剛被攻擊得險些沒維持住風度的重創後再受波重擊,威力堪比胸口碎大石。
是他的錯,他不該在明知她還停留在五六歲時小孩過家家似的喜歡的前提下還去請教,這答案實在是太符合他們的風格了:“按你這麼個喜歡法,你得喜歡多少男人?”
“什麼話呀,喜歡豈能随便,我既然已有喜歡的男子又怎會再喜歡别的男子,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女人了,水性楊花嗎?”霍靈渠飚高音:“霁之?!”
“好好好,我的錯,我的錯。”晏霁之頭疼安撫,拿串櫻桃給她,剛拿酒葫蘆想喝酒,霍靈渠搶走酒葫蘆把櫻桃給他,他歎氣:“真沒想過和北境的少年郎再續前緣嗎?”
頃刻間,霍靈渠的小氣性散盡,低落垂眸:“我和他之間隔着太多血,不可能了。”
晏霁之順理成章往上爬:“既然和那位沒可能了,你就不能忘掉他改為喜歡我嗎?”
“就算我會忘掉他,我作甚喜歡你呀,我又沒閑得要找虐來做樂趣。”霍靈渠瞬間清明:“我現在的處境,将來能離宮也隻能在佛前終老,我喜歡你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倘若你再冒出想拿我來煉藥的想法,咱倆都算仇人了,我腦子被驢踢了也不能喜歡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