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圓,夜在漆黑的深淵裡探索,皎潔的圓月徙過佟家照亮滿地狼藉破碎。
兩名小厮提着燈籠在前引路,一台軟轎在花燈與石燈籠的環繞中穩穩當當來到庭院裡,佟夢奭走出軟轎,走到父親的書房前,小厮禀告過後給他推開門,他再進屋。
嬰兒手臂粗的蠟燭将書桌這片照耀得甚亮,佟圖匡盯着擺在桌案上的戶籍像是連精氣神都被吸進去了,佟夢奭瞧見他爹還在看京兆府衙送來的新戶籍就煩,這都看多久了,這一天鬧騰得他疲累不堪,偏回到府裡還沒個消停不能歇息,這爹就不嫌累嗎?
“爹您别當回事兒,明日就讓大姐用晏家迫使霍家把二妹娘仨接回霍家去。”
佟夢奭拉過書桌前的靠背椅坐,雖然很累,本着人子的孝心還是又勸勸老父。
“嗯,夢娴走了?”佟圖匡緩緩擡頭,老臉沉靜。佟夢奭應道:“走了,我親自送大姐出門的,您就放心吧,給大姐新配的這三十個奴婢都很機靈,絕不會再被晏家壓制。”
“夢姿和蓁蓁還在鬧你娘?”佟圖匡再問,佟夢奭嫌晦氣:“還在鬧,鬧個沒完了,特别是蓁蓁,怎麼跟她說都說不聽,妙兮好心勸勸,她險些把妙兮的臉給抓傷了。”
“用安神香吧,還有從晏家和霍家回來的這些奴婢,他們這些年過得舒服慣了,佟家可沒有這種舒服日子給他們享,你派人盯緊些,别鬧出什麼亂子來。”
“爹您就放心吧。”佟夢奭擔保:“咱家規矩向來就嚴,下人絕鬧不出事來。”
“嗯,振羽呢?”佟圖匡還真想不起這人在哪兒了,佟夢奭愣下也被卡住了:“呃,咱回府後就鬧得亂哄哄地沒消停過,天又黑了,好像還真沒見着他去哪裡了。”
“沒見着就沒見着吧,安置好夢姿和蓁蓁之後,你和你媳婦去庫房備份厚禮出來連夜送去建威侯府,事關妙兮的前途,必要把禮備足了。”佟圖匡再交代,佟夢奭不以為然:“爹,咱家何至于——”對上老父嚴厲的眼神,他隻得忍住反對,應下就告退。
“慢着!”佟圖匡忍住對這嫡長子不中用的厭煩盡量好聲和氣:“再備份禮給滁州府尹,過兩日你就親自回趟滁州,告訴他,朝中有禦史參奏他的事讓他不必放在心上。記住,必須穩住牛府尹,倘若他保不住了,絕不能讓他咬着佟家。”
“爹,這點小事派個管事回趟老家足夠了,哪用得着我親自去?”佟夢奭不肯。
“若京中有變,老家那些族人還能甘心被我們捏着嗎?”佟圖匡閉閉眼靠在太師椅裡叮囑:“你回到老家後切記見機行事,若是到下個月都沒收到霍家接夢姿娘仨回霍家的消息,你就着手準備把生意收回來,不用族人們再代我們出面打理了。”
“爹您也太多慮了——”佟夢奭真覺得老父杞人憂天,佟圖匡霍然睜開眼,嚴厲到兇狠地瞪着他訓:“什麼叫多慮,你今日的教訓還沒長夠嗎?若非你欠考慮能鬧出這些事來嗎,今日的變故不用幾日就會傳回老家,像會飛一樣飛回滁州,管事能頂得住嗎?
老家那些族人的心思少嗎?京中若是不能盡快穩住,你還沒動手,他們就已搶在你前面把這大片生意給吞掉了,倘若生意被他們奪走,我們還能拿得回來嗎?”
佟夢奭憋着不忿問父親還有交代嗎?佟圖匡閉眼說退下吧,佟夢奭當即奪門而走。
蠟燭的火芯被門劇烈甩開而帶起的陣風吹得晃了會兒,佟圖匡若無所覺,又過片刻,他睜開眼凝望這空空蕩蕩的書房,環視圈後視線重新落回桌案的戶籍上,京兆府送來的戶籍,佟夢姿重歸佟家、霍振羽和霍蓁蓁改姓佟變為佟振羽佟蓁蓁歸入佟家的戶籍。
不知又看過多久思量過多久後,佟圖匡手臂撐着桌沿站起來,把這戶籍收好,強忍着疲累走去廊下,交代恭候着的長随給他向禮部告三日的假,他再往後院走去。
亂雲遮圓月,夜空星光獨好。佟圖匡在靜谧的夜裡獨自提燈走過熠熠星光鋪滿的路來到後院老妻的寝屋内,老妻正靠在床頭喝補湯,他接過湯碗,讓下人們退下。
“不行!”剛平複些的心緒因丈夫的出現又起怒火,佟老太太越想越恨:“明早我就帶夢姿去霍家,霍漓江吃雄心豹子膽了竟敢休夢姿?!”至于兩個外孫被逐出霍家還被改姓佟,老太太直接無視了;若非實在沒法把霍漓江休妻當不存在,她都想不當回事。
“我是來跟你說件事,我決定了,我死後佟家交給夢骜,夢奭就做個富貴閑人。”
佟老太太像是被施定身術般突然定住,慢好幾拍才咂摸過味兒來:“你說什麼?”
“夢奭不堪大用,佟家交給他隻會被敗掉,我必須為家族着想。”佟圖匡制住她的啰嗦:“我隻是來告訴你、我的決定,不是來跟你商量的,你不用再跟我多說什麼了。”
“你、你……”佟老太太被刺激得呼吸急促差點連話都說不完整,深喘口氣,撿着最重要的阻攔:“妙兮要做娘娘的呀,妙兮做娘娘,親爹反倒變成旁支還像什麼樣?
何況夢骜是叔叔,他能像夢奭一樣對妙兮盡心嗎?不可能的,你犯什麼糊塗呀,要是把佟家交給夢骜,非但家裡要出大亂還會影響妙兮在宮裡的前程,決計行不通的。”
“是聖人親自把夢奭罷官,你以為這意味着什麼,陛下可能會去打聖人的臉嗎?妙兮能入主中宮都不用妄想她爹還能被複起,一個平頭百姓又能給妙兮添什麼助力?
我一直沒給你把夢奭的前程點透是夢奭的心太熱了,我怕你知道後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會傷他的心也傷你們的母子情,但今日出這麼大變故是誰造成的?”
佟圖匡怒起又強壓住,擡手拍拍老妻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我們不能再縱容夢奭了,妙兮在兄弟能立起來前隻能倚仗叔叔。都是為佟家好,夢骜懂得,絕不會因為是侄女就不盡心;若是将來我走在你前頭,你顧好家裡,不要讓他們親兄弟鬧出兄弟阋牆。”
老太太繃着臉死死不做聲,佟圖匡把湯碗放下:“你歇着吧,今日,我們都太累了。”
丈夫走出屋,佟老太太還硬繃着,奴婢進屋來想給她喂補湯想服侍她安置了,她才再也繃不住地撲在心腹懷裡痛哭:“佟圖匡,佟圖匡他這老糊塗他瘋魔了,他竟然想在他死後把佟家交給夢骜,夢奭才是嫡長子啊,他這是非要逼着他們親兄弟翻臉啊……”
被老夫人猛撲向她痛哭而吓跳的嬷嬷眼神微閃,連忙寬慰安撫老夫人。
屋外星輝閃爍,夜幕下的粲然繁星原來也似一顆顆被照亮後的淚花。
夜的深刻滑過亥時,正當街頭人影漸少夜市燈火将熄,英王妃佟夢娴帶着從佟家新得的三十名奴婢浩浩蕩蕩殺回英王府,高漲的氣焰在府門前被擋住,她這群奴婢不得進晏家。
這一日下來,她早不知積了多少怒火,這一攔,佟夢娴的火氣拔高到沖頂。
禀告送進英王的書房時已變成:王妃從佟家帶來的奴婢仗着人多拿下門房硬闖進王府,護衛們把連同王妃在内的31人阻在照壁前,護衛們不敢對王妃動粗,相持不下。
英王的書房中,晏霁之沒興趣聽晏家過往的老生常談,缺席了。晏煦之,晏副相帶兒孫們和晏朗之及其父親晏堪都在。晏堪現年四十七歲,在族中是位有份量的人物,拱衛京畿的三大營,穆國公統轄一營,郢國公統轄一營,還有一營就是晏堪在統轄。
最年輕的晏和之嫌惡地翻白眼,英王晏墉淡淡道:“煦兒,把佟家來的那些奴婢綁了,你親自去還給佟家;交代你媳婦,今後府裡對佟氏稱太太,不再稱王妃。
給佟氏撥十名奴婢,讓她從今往後在院裡誦經念佛,廚房每餐送三樣素食足以,任何油膩葷腥和補品都不必給她沾,份例更無需再備,每月就給她送兩身素淨衣裳吧。”
晏煦之接過指令,告退往外走,剛出院門遇見他媳婦,遂就把事情轉達給她。
桓炜彤把跟随的婢女遣遠些,壓低聲音問:“大伯真要讓她病逝?”
“肯定會活過今年的。”晏煦之好笑:“她是聾還是瞎,她小妹的例活生生擺在她眼前,今夜居然還能來晏家鬧這麼一出?!晏家是沒給她迷途知返改過自新的機會嗎?
晏家給了二十多年了,霍貴妃說的好啊,這種人不配做母親,但凡她還有一絲一毫疼愛自己親生的骨肉,她對孩兒至少該有愧疚而不是現在府門外照壁前那個德行。”
“大伯和堂哥放縱佟家把事情鬧大也存着她能悔悟的期盼?”桓炜彤後知後覺聯想到,她真是要被佟家折騰服了竟然能令她生出懊惱:“我真是看不懂佟家了。
且不說今夜還想着來拿捏晏家,還沒想過今日去大理寺衙門告狀要承擔的晏家的報複,就說又給佟氏送批奴婢來,佟氏上一批陪嫁奴婢被杖打幾十大闆不就在他們眼前麼,佟家再送奴婢來有什麼用,難道他們連點常識都不懂麼,否則何至于呀?”
“不是他們不懂常識,是佟家人做夢做得真以為有皇太子外孫了。”
晏煦之帶着媳婦來到照壁前,傳令護衛把這群奴婢綁起來,請太太回院裡。
佟夢娴和這三十名奴婢俱不可思議,這些奴婢中還有近半數原是跟着佟夢姿在霍家的,盤算着若是回霍家沒指望了還不如來晏家,誰想當夜來晏家就鬧出這種事來,誰能認啊?!争先恐後撺掇,甚至不用他們撺掇,佟夢娴的怒火就在蹭蹭蹭往上飙。
她就沒想過她今夜回到晏家後還會被壓制,明确晏墉不會休她後,她白日裡有過的那點害怕早抛到九霄雲外了,她狀告親兒不孝在她心裡眼裡腦子裡當然都不用她負擔什麼,何況她心裡還有那麼點隐秘的得意,瞧那倆妹妹的窩囊樣,佟家最後還不是要靠她。
佟夢娴無視掉侄兒帶奴婢們往府裡去,她還要忙着連夜去教訓那孽障呢。
可她無視晏煦之能抵什麼用,否則她還會被攔阻在照壁前嗎?桓炜彤擡手按按太陽穴,護衛們快步追上去把這群佟家來的奴婢打趴下,同時把這位佟太太押走,王爺傳令府中對她不再稱王妃隻稱太太的命令剛下達就在頃刻間傳遍王府了。
照壁前唯留佟夢娴憤怒的吼叫謾罵聲盤旋及至越飄越遠,在安靜的夜裡如此刺耳。
桓炜彤領着婢女們跟去佟氏院裡向她轉述她今後在晏家的生活,護衛們拿着麻繩把從佟家來的外來奴婢悉數綁起來,這群奴婢又驚又慌連想逃跑的都沒逃掉。
晏煦之再讓推兩輛闆車來把他們全部裝闆車裡,送至佟家大宅前,讓護衛們卸貨。
所謂卸貨,就是把闆車側翻一倒倒出來,随他們疊羅漢還是疊饅頭就那麼放着。
“告訴佟尚書别再往晏家塞眼線了,他不嫌來回折騰麻煩,我們嫌。還想拿捏晏家至少該在佟家真有位佟娘娘還有位被冊為儲君的外孫之後而不是僅靠着佟家的空想就真當佟家高高在上,要不然,隻怕佟家人在京畿連白日夢都沒得做了。”
晏煦之騎在馬上都沒下馬,放下話,他即帶着随行的護衛們離去。
佟家府門前的家丁看着這群被綁得像麻花似的奴婢忽然打冷顫,一個時辰前,這群人出府時還鼻孔朝天嫌英王妃原來的陪嫁奴婢不中用,想他們要在晏家吃香喝辣的。
小厮再打個哆嗦,忙去向老太爺禀告,佟圖匡聞訊親自來到府門前,借着昏暗的燭光,他盯着這群東倒西歪甚至有些還疊擠作堆的奴婢們漸漸眼神發直,他不信他捏不住晏家,可還是有股恐慌和冷意在脊梁裡蹿起,下意識想,晏墉終于不打算再裝了嗎?
一隻麻袋飛來摔在疊羅漢的奴婢們身上痛得被砸到的幾人嗷嗷直叫,佟圖匡被驚擾擡頭,看見霍雄鷹騎在高頭大馬上,霍雄鷹昂首挺胸,就差用下巴告誡了。
“看好你家佟振羽不要再跑我霍家大宅外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這回姑且念他是為他那兩個還在霍家的小妾,事出有因,算了。你告訴他,他那兩個小妾都決定跟他斬斷過往,拿銀兩去自謀生路,讓他不要再來霍府外鬼祟,否則别怪我霍家不客氣。”
佟圖匡看着霍雄鷹沒搭話,霍雄鷹才懶得管佟老頭啥反應,撂下話就帶護衛們走。
小厮遲疑地看眼老太爺,走過去奴婢堆裡解開麻袋,一股酸腐味混着熏鼻的酒味沖來刺得他直想作嘔,小厮咬咬嘴巴忍住惡心,看清楚後對老太爺回禀:“真是表少爺。”
佟圖匡大步走到麻袋前,見果然是在佟家找不着的人,還已爛醉如泥不省人事。
星月漸隐,夜深人靜時,晏煦之回到晏家,還想着見過大伯之後去跟堂哥打聲招呼,不想叔公和堂伯他們都回了,這哥反而突然出現在書房裡了。晏霁之道:“我收到消息,佟家為佟妙兮的選秀連夜備厚禮送去建威侯府,建威侯夫婦收下了。”
“……”晏煦之直覺反應想佟家人真不長腦嗎,今日鬧成這樣還認為佟妙兮有望入選?想質疑時被自己刹住,佟家人做白日夢做得都瘋魔了,這事是佟家人能做的。
“郭皇後明年正月辭位,佟家是在魂遊天外麼連這個都不知道,給翊善伯府送禮都強過建威侯府吧。況且佟家都想到送禮了怎麼不找陛下,有陛下的準話才最有保障吧。”
“沒想求皇帝的準話切合他們的臆想,佟妙兮還是個姑娘家,佟家老少就已深信不疑她将來要做娘娘,在佟家的考量裡自然是想當然地排除掉皇帝的想法了。給建威侯府送禮也有迹可循,沒聽聞皇宮的消息麼,令愔夫人近來在給皇後鞍前馬後。”
晏霁之提醒:“郭皇後捏着後宮最得寵的妃子,翊善伯府還能有得比嗎?”
“哎,你說到令愔夫人最近這事,我真有些想不通了。”晏煦之懷疑:“這娘娘到底是想博名聲還是想跟霍家硬剛,按她當前這博名聲法可差不多是在找死了。
皇宮裡最不會少的就是寵妃,霍家還沒倒,她就敢明火執仗地跟霍家作對,霍太後還能留着她嗎?活生生的例子還在她眼前,陛下難不成還能為她就和養母翻臉嗎?甚至于,她的兩個小皇子将來能長成什麼樣都捏在霍貴妃手心裡,她不會都不懂吧?”
“恻隐之心泛濫,想做好人好事吧。”晏霁之無意多談,轉入正事:“佟家還有個消息,佟尚書今夜拿定主意要在他死後把佟家交給佟夢骜,或許可以給山西巡撫送份禮,山西巡撫要參奏佟夢骜私挖銅礦若是有佟夢奭襄助必然是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