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忱璧想把手抽出來沒抽動,他不想再談下去了他想走了,逃避是很懦弱,但他甯願逃避都不想讓霍貴妃把他心裡幾乎都已結痂的傷再剜出來捶打讓他再鑽心痛場。
“朕不是都已經承認了,是朕不願意親近養母和霍家,貴妃還想怎樣?”嬴忱璧兇她,手腕使着勁兒要掙脫鉗制,霍靈渠攥緊皇帝的手,到這步怎麼可能半途而廢。
“再能自欺欺人的不在意落實到心裡都做不了真吧,陛下曾親自見證過,當着我的面都有人罵我賤貨爛貨,背地裡不知還有多少人在罵,你可憂慮過,我會否被宮人們的指指點點被那些流言蜚語攪擾得不得安甯,我會否因此而心思郁結變得狂躁刻薄?”
霍靈渠眼眸直視皇帝,淡淡笑意裡是了然的肯定:“沒有吧,你有閑情時從未想過吧,比起你在意郭氏時她蹙蹙眉都能牽動你心緒,根本沒得比吧?”
嬴忱璧怔住,他…他竟反駁不了,他…他忽的有些不敢看貴妃的眼睛。
“下個月,陛下和皇後成親就要滿十二年了,十二載夫妻,原配夫妻,郭皇後真的在你心裡過吧,不用她做什麼,她嫁給你,她就在你心裡了。你太想有人關愛你太想要有個家,而你又太能主動付出,在你滿懷熱忱時,你當然會把她放在你心裡。”
霍靈渠松掉皇帝的手掌,捧起茶碗飲下半碗茶,轉看向湖泊風景,恬雅的溫婉下橫亘着兩個人誰都不想渡的天塹:“人在自覺有危險時,他的反應是做不了假的。
我曾和魏王有過很激烈的沖突,但是魏王再憤恨,他都沒有用過像你這般陰冷的讓我背脊發涼的眼神看過我。我想,若是郭氏挑釁,你也不會用那樣陰冷的眼神對她。究其因由,無非是,你願意為郭氏自傷,魏王舍得自損也願意護我安好。”
嬴忱璧猛然個激靈,忙抓住貴妃的手握過來,擠出笑意解釋:“貴妃——”
“陛下,你累了。”霍靈渠打斷他,仿佛能看穿他心般下判語:“對忠毅伯府,對郭氏,一而再,十多年,你的心早就累了,你給不出熱忱了更不想再主動對誰好,你隻想把你自己保護起來不讓自己再受傷,你說一千遍一萬遍你願意對霍貴妃好,都是假的。
或許你不認同,但你的心累了是真,你很偏執是真,你更是先認定、認定之後期望得到他們對你好、不在意你先付出,不是你認定的人,對你再好都沒用。而你不會再認定誰了,我想出宮,我都不會對你好,我與你之間注定隻會是陌路。”
嬴忱璧失神般愣下,一絲慌亂湧入令他恍然回神,連忙安撫:“不,不不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貴妃,你相信朕,朕會對你好,你相信朕,我們會圓滿的……”
可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自己啊,你連你願意為郭氏自傷都沒駁斥,你心裡還相信自己嗎?霍靈渠懶得聽皇帝絮叨地揪個症結:“陛下恨你的生母芮賢妃吧?”
正徽帝嬴忱璧微怔,怪好笑的:“貴妃這是什麼話?”
“我覺得你恨她,可能你自己都沒察覺或者不願意察覺,但我真的覺得你恨她。”
霍靈渠感悟道:“你恨她在你才五歲多時就把你抛下,你恨她明明能好好活着、活到四五十歲活到壽終正寝,偏偏把自己折騰到病死,你恨她不在意你。”
“念着進宮前的過往傷春悲秋,有了孩兒都不認真過日子,不就是不在意親骨肉嗎?”霍靈渠冷酷地直戳皇帝的心肺管:“或許你對忠毅伯府恩寵都有報複她的心思。
芮賢妃生前定然怪過父親,故而你偏要對芮家好,否則,你又是怎麼容得下芮家?畢竟當年是忠毅伯拆散有情人、逼她進宮,若非進宮,她應該不會紅顔早逝吧。”
嬴忱璧像是被最後幾字刺激了,瞬間眼神兇狠,狠得好像霍貴妃在剜他的心頭肉。
大概皇帝自己都沒意識他眼下有多狠厲,一個人下意識藏不住的反應永遠是最真實的,霍靈渠想起她爹爹曾言:你姑母辛苦養大的兒子難道要霍家給别人做嫁衣嗎?
可惜啊,嬴忱璧忒與衆不同,就愛犯賤,郭氏把他踩成泥盼他死,他都甘願護着郭氏;忠毅伯府才是對他唯有拿捏算計利用,但他就想對忠毅伯府好。二十多年,到底是養母辛苦把他養育長大,霍家到底把自家掌珠都許配給過他,就得來他怨不盡的恨。
霍靈渠兀然就想,其實,嬴忱璧的心比誰都冷比誰都硬比誰都狠。
但她不能給家族埋禍,她更得保住命才能在将來有命出宮,她不能讓皇帝記恨。霍靈渠眉目柔和浮起完美亂真的微笑,自然起新話題:“童年時大家分蜜餞蜜糖,你少拿到兩顆,你是不是都能引出一大串想法悶在心裡,然後覺得誰都對你不好呀?”
嬴忱璧定定看她許久,跟自己和解般笑了,笑意飽含苦澀乃至想哭:“是啊。”
“是陛下的心病了,好在,陛下的心病,我祖父能治。”說着,霍靈渠低頭,愧疚悠長:“陛下恕罪,是霍家的過錯,是霍家害你得的心病,霍家對不住你,但凡霍家盡心些都不會害你在童年裡落下心病,更一病多年,受盡了自苦的痛。”
嬴忱璧眼酸地轉過頭,多少年的郁結難抒終被承認,皇帝有何不能心酸委屈。
“臣妾想明日請祖父進宮來,跟祖父談談,或明日或陛下陪臣妾回霍家省親時,請祖父給陛下治治心裡的病。”霍靈渠握握皇帝的手,誠懇道:“是霍家欠你的,是霍家二十年前就應該給你的,遲了二十年,萬望陛下莫怪罪霍家,莫拒絕霍家。”
嬴忱璧悲澀難抑險些沒克制住,他握緊霍貴妃的手,展笑道:“好,好。”
今日的夕陽是伴着大皇子送進皇宮的口信一同到來的,正徽帝嬴忱璧獨自在殿内靜思,禦前總管蔣厚運進殿禀告:“陛下,椒房殿來報,大皇子要在魏王府多住幾日。”
嬴忱璧眼簾半阖靠在椅中,聞言,皇帝他慢半響才問:“為何?”
“是因翁美人誕下了位小皇子,大皇子派人回宮來說,陛下您又多了位皇子,您今後會愈發少疼愛他,大皇子說他讨厭新出生的小弟弟,他才不要回宮來看父皇寵愛别的兒子。”蔣厚運真是被蠢服了,陛下以前是多回護啊才沒讓阖宮發現郭皇後竟蠢鈍至此。
嬴忱璧面色難看:“知道了,大皇子想在魏王府多住幾日就多住幾日吧。”
和皇帝差不多同步得信的太妃們都服,鞠太妃沒忍住,拿這樁笑料找莊太妃她們吐槽:“就算宮裡都知道郭皇後蠢,也沒得這麼蠢吧,眼線把話遞過去,大皇子把原話送回來,郭皇後居然也能把原話照搬送去皇極宮,他們郭家嫌活得舒坦是吧?”
莊太妃不想多話,朱太妃還沒遇到過能把她眼線的慫恿原話轉回的情況,莫名噎得慌:“椒房殿都是死人嗎?這種擺明會惹皇帝不悅的口信都不知道潤色嗎?”
“誰知道呢,阖宮都看服了,霍家都快要變成郭皇後的恩人了。”鞠太妃簡直大無語:“你敢信嗎?偏偏還就是,這樣的皇後若是不辭位,她能善終就出奇了。”
朱太妃深呼吸,她向來認為棋子越蠢越好,這會兒發現,棋子太蠢也不行。
皇宮外,魏王大概是知道的,嬴忱璧以往還照拂着郭氏的體面,如今他不想再顧及了,沒有皇帝在暗中護着,衆人對郭皇後的感觀自然得再往下降幾等。
魏王是回府前得的消息,回到王府,他的世子還跑來親自告訴他:“孩兒勸過好多遍,這樣胡鬧非但會惹陛下不悅還會妨害嫡長皇子的聲譽,但大皇子就是聽不進去。”
“郭皇後和建威侯府都不在意,不用你給他們操心。”魏王全沒當回事兒。
“父王?”下下月将滿12歲的男孩欲言又止,魏王看他眼:“說吧,什麼事?”
“您看皇叔有對大皇子寄予厚望嗎?”是不用他費心,但相處幾日,疑惑自然冒出來:“七歲多不小了,該曉事了,還有堂弟身邊的宮人,按說是皇嬸親自安排的應該是好的,但我看着他們毛病真多,不換掉這群宮人,恐怕大皇子都要被他們養廢了。”
魏王哼笑:“你看霍家想不想有個嫡長皇子在前呢?”
男孩吃驚地瞪大眼睛,還沒說什麼,吵鬧聲傳來,肯定又是那位表姑要硬闖,悶悶道:“父王,我是不想你有那麼個側妃的,我不是對她有偏見,是她實在太沒禮數太能鬧騰了,她就不是個能知足的,她将來給父王你做側妃之後肯定還會鬧得沒完沒了。”
“父王也不想。”魏王贊同,将滿12歲的小世子眼前一亮:“真的?”
“嗯。”魏王嗯字的音剛落地,任逍就闖進書房來了,男孩觑她眼,向父王告退。
這小世子一走,任逍一疊聲問:“皇帝因何事跟太上皇大吵,你打探到了吧,太上皇對皇帝的态度如何?怎麼也不可能忍下這口氣吧,這個時候我們若是再添把火——”
“你以我的名義給我埋在英王府的暗釘下了個命令,是吧?”魏王靠在太師椅中,懶懶打斷她問,任逍頓下,一瞬間心虛,轉而又理直氣壯:“既然你猶豫,我隻能幫你一把了,英王妃這顆棋子,你願意放過,我可不能讓魏王府放過。”
“可惜啊,你沒看見,穆國公的寵妾想爬到他頭上,穆國公就把這寵妾和這寵妾生的兒女全給扔了,霍漓江都把嫡兒女給扔了,英王府也有個例子,這麼些例子在眼前,你怎麼就不懂得引以為鑒,魏王府能有你越過我做主的份兒嗎?”
魏王尚算溫和的語調倏然轉厲喊人進來,冷冷道:“給表姑娘長個教訓。”
任逍還沒反駁反抗就被群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們狠狠壓着綁起來了,可見平常下人們對她是有多客氣。奴婢們沒往外去,就在院裡懲戒,用對女人家最常用的手段,紮針。
這陣仗不算大,但是鬧出的動靜大,把魏王妃和魏王的側妃都給招過來了,妻妾一勸,魏王就道:“你們看霍家,同樣的事由,穆國公兄弟可是都把人給扔了。”
如此,魏王妃和顔側妃自然不再多言了。
穆國公霍秦川在夕陽美景徐徐盛放時回到霍家,進到老太爺院裡就見老爹在看日落。
“宮裡送來口谕,貴妃請您明日進宮趟?”小厮們搬來錦凳奉上茶飲後退避,霍秦川落座,捧茶盅喝茶,霍擎老太爺點頭:“嗯,怪怪的,丫頭像是有什麼事,照說找你和霍漓江足夠了,咋還要老頭我親自進宮趟?”他又擺擺手:“算了,明兒就知道了。”
“忠毅伯府的爵位還在不?”霍擎問,霍秦川奇異:“霍海嘯沒告訴您嗎?”
老太爺拔高點音量嫌他沒眼力勁兒:“你老子要你再說一遍不行啊?”
挨訓的霍秦川在心裡呱呱唧唧兩息時間,然後大度原諒老父,把事情說遍,末了懷疑:“以孩兒估測,皇帝八成真想打這仗,但不該啊,皇帝有什麼理由要打這場仗?”
霍擎老眼微凝,轉而注目着西斜的紅日,另問道:“椒房殿又出狀況了?”
“嗯,沒個宮人攔着皇後給阖宮犯蠢看。”霍秦川也沒執拗對皇帝八成想打仗的猜疑,一時猜不出就慢慢推測好了,應道:“大概是皇帝徹底撒手了,皇後前幾天用個宮女代替賴女官赴死讓奴婢們心寒不願意再多事,剩下的,不是眼線就是聽從賴嬷嬷的。
賴嬷嬷深覺此計可行能給皇帝敲敲邊鼓好叫皇帝謹記重視大皇子,還有誰能攔?”
“徹底撒手?”霍擎緩慢念過遍,幽深眼底有鋒芒浮閃:“爹今兒收到兩則消息,一是昌隆侯派了位幕僚進京,人應是四五日前抵京的。”他老頭倒覺得有趣:“人到都有幾日了,霍家才得信,霍秦川,是霍家松懈啊還是小看人家了?”
霍秦川猶若被吓到般猛然舉目擡眼,不驚于霍家得信晚,驚于昌隆侯派人進京的意圖:“他什麼意思,這種節骨眼兒上他派個幕僚來,他什麼意思啊他?”
派人來打探京畿的虛實嗎?!
霍擎靠在藤椅裡搖啊搖,霍秦川被氣得夠嗆:“朱存焳,他還真做得出來啊他,前腳收到太上皇要召護國公回京的信兒,後腳就派個幕僚進京來,他想做什麼,他生怕沒人能窺測出他想要侵吞北境的心都已經藏不住了嗎?”
如此急不可耐,反心昭然若揭!
“鎮守安西的大将要換,你讓貴妃出面,請老秦王出山。”霍擎交代,霍秦川驚了驚:“老秦王?老秦王跟爹您可是同齡,何況太上皇還能讓老王爺再碰兵權嗎?”
老秦王71歲高齡,是肅宗皇帝的幼弟、太宗皇帝最小的兒子,當前輩分最高的宗親,曾數十載都是最得重用的宗親,一度還曾執掌三軍,而今避世已有十餘年了。
“他都窩囊十幾年了,真要窩囊到死嗎?爹相信他甯可戰死沙場都不想死在病榻上。”霍擎堅定道:“你隻管和秦王打好招呼,安西換将,沒人能比老秦王更合适。”
霍秦川豁然醒悟父親的高瞻,他比老父還差之遠矣啊,念起多年來深居簡出的老秦王,他不禁有點唏噓:“二十年前,老王爺還給那群小娃教授過武藝,陛下、魏王、鎮南侯、霍海嘯、晏霁之……當時同在拙曜堂讀書的小娃都得老秦王教導過。”
沉默稍許,霍擎喝碗茶說:“爹收到的第二則消息,北境出事了,原家的回饋到了,原小将軍正在進京的路上,四月二十,他定會抵達京中。讓霍漓江攔住他閨女,霍漓江不夠,再算上你和霍寶鸾,一定要攔住靈渠,當前他們絕對不能見面。”
“爹,您明日就要見貴妃,您勸貴妃不是正好麼?”霍秦川提醒,霍擎幽幽看向大兒,霍秦川眼神瞟瞟,哼着老爹欺負他們的不滿嘟囔:“大皇子要在魏王府多住幾天,兒子看,陛下和魏王都沒那麼好耐心還等着對方來出手,八成要湊到一起了。”
“湊就湊吧。”霍擎老臉淡漠,眸光沉沉。
晏霁之在回家途中得到原家的消息,是行知截住他親自告知他的,行知還給他送來封護國公的親筆信,他拆信看看,信上就六個字:原牧熾敢硬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