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靈渠的童年幸福,很幸福,幸福到足以撐起她飽經磨難後仍然樂觀豁達、笑對人生,以緻此刻她被皇帝陰冷的神情吓了跳後才恍惚意識到,她似乎不是在沖撞違拗皇帝而是想給自己尋死路,但她想不懂,有這麼嚴重嗎,就能令皇帝突然這麼恐怖?
“陛下很意外我竟會曉得你生母進宮前的往事嗎,你覺得這算什麼秘密嗎?十八年前,聖人給你我賜婚後,我家裡認為我應該清楚就告訴我了。”霍靈渠試探:“恐怕你登基前後都有不少有心人去查訪過,聖人未必沒得到過禀告。”
“朕是該謝謝貴妃的提點。”嬴忱璧眉宇間的陰沉褪去,但仍散發着生人勿進的冷肅,對待霍貴妃更是未曾有過的疏離,好像受到傷害的刺猬豎起了渾身的倒刺來保護自己:“朕竟從未想過會有有心人想以此來令太上皇膈應朕,貴妃想要什麼賞賜?”
膈應?霍靈渠神奇:“進宮前有意中人算不得什麼事吧,太上皇至少有過二百個女人,有些嫔妃在進宮前曾少年慕艾很尋常呀,溫獻皇後進宮前也曾情窦初開啊。”她打量皇帝,總覺得皇帝對此像有病症:“你不會因此都特意算過你的出生吧?”
嬴忱璧:“……”皇帝他端起高冷怒斥混賬:“貴妃想含沙射影什麼,你難道還連這點輕重都不知嗎?朕生于授康四年,朕的生母在授康二年進宮,朕是皇家血脈是太上皇的親骨肉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慮,貴妃若再口無遮攔,休怪朕懷疑貴妃的用心!”
是你反應激烈得不正常好吧,霍靈渠不甘示弱:“還好,要不然你指定是有病。”
嬴忱璧:“……”皇帝他端着威儀生氣:“朕寵愛貴妃就縱得貴妃越來越不知禮數嗎,對君王應有的敬畏還需朕來教你嗎?貴妃若再不知好歹,休怪朕申饬霍家。”
“對嘛,沒有腦瓜堵塞心裡生病的正常人都絕對做不出來這種事。”霍靈渠不肯罷休,她當然怕皇帝記恨,皇帝記恨關系到她将來能否有命出宮,她可不能任由皇帝含糊過去了:“正常人誰能因他娘嫁給他爹之前曾有過意中人就七想八想?
何況是在皇宮中,皇宮什麼地方呀,皇家血脈會混淆的可能萬不足一。若是有疑心病還不自信,看忠毅伯不就清楚了,忠毅伯送女兒進宮是奔着富貴;再看那些太妃,很明了啊,芮賢妃生前若有受過一絲捕風捉影的誣陷,恐怕她們都不會消停。
而且還可以看我霍家,看隐藏在暗中的敵對,再或者看自己嘛,我看你們兄弟的相貌都更偏像太上皇,魏王有六七成像,六哥哥有三四成像,陛下有四五成像。”
霍靈渠總結陳詞:“所以,陛下若是瞎想過,你指定有點病,陛下同意吧?”
嬴忱璧陰嗖嗖的,他這位貴妃就差挑明說:我就知道你瞎想過,你指定是有點病。
然而,嬴忱璧雖然面上陰嗖嗖的,他心中卻已松泛起來,在他自己都不曾覺察時,他的陰翳冷硬在消退,他因要保護自己不受傷害而在心間築起的城牆悄然塌陷了。
“莊太妃幼女的身世存疑,或有可能是她和郢國公私通而來。”皇帝傲嬌示下。
霍靈渠慢兩拍僵住,美眸瞪圓,不可思議地看着皇帝,嬴忱璧勉強滿意霍貴妃這反應,慢條斯理端茶盞喝茶,霍靈渠猛打個激靈,冷靜下問:“陛下的消息可靠嗎?”
“是晏霁之禀告的。”嬴忱璧懶懶的腔調帶着絲居高臨下的意味,然後,他就看霍貴妃沒聲了沒反應了沒疑慮了,皇帝他都不得不恭維:“貴妃可真信賴晏卿啊。”
霍靈渠懶得搭理皇帝的陰陽怪氣,專注思考:“二十年前的莊淑妃能有這麼大本事嗎?她想在宮裡和外臣暗結珠胎應該是不可能的,若是在宮外,她得經常喬裝出宮,不,不對,她謹慎,不可能冒這種風險,莫非是莊家在幫她打掩護?”
嬴忱璧寬宏大量地略過霍貴妃剛無視他的無禮,陪霍貴妃探讨:“依朕看,莊太妃沒那麼信賴莊家不會把這種要命的把柄送給莊家,假設二十年前莊淑妃和郢國公有染的前提下,朕猜是皇宮中有密道,他們經密道私會,故而從未傳出過風聲。”
霍靈渠不贊成:“二十年前莊淑妃若和郢國公有染,她定是對鞠家有圖謀而非因情愛,倘若莊淑妃獲悉了皇宮中的密道,以她的性情不可能會讓郢國公知道吧。”
呃?好像是有道理,嬴忱璧斟酌道:“可若非經密道私會,她如何能瞞得密不透風?她可是深得聖人寵愛的高位嫔妃,盯着她的眼睛何其多,她能瞞得住嗎?”
“嗯?你還能想起二十年前莊淑妃有什麼不同尋常嗎?”霍靈渠懷疑,認真回憶想想,倏然神情微變,還真有異常:“授康十二年冬,朱太後一周年忌辰,莊淑妃請願前往小覺庵給朱太後誦經祈福,聖人準了,她帶着她的三公主在小覺庵中住過一年。”
小覺庵雖是皇家庵堂,但住庵堂還是能運作地太多了,霍靈渠震驚看向皇帝,沒待皇帝表态又佐證般說:“我記得我姑母當時罵她裝模作樣假惺惺罵了好久,不會錯的。”
“朕也想起來了,莊太妃曾在小覺庵中住過一整年。”正徽帝嬴忱璧一掌拍在石頭上,語氣微涼:“她在授康十三年冬回宮,回宮沒多久,年前她就有身孕了。”
霍靈渠細思極恐:“假若他們真的有染,她不可能不是早有預謀吧?”
嬴忱璧沒答,鳳眸幽深,緩緩梳理遍:“授康十二年,廢楚王14歲,是議親的年紀了,晉王三歲,嬴丹若十歲,莊淑妃育有三個兒女,更得聖人寵愛十多年不衰。”
“但若二十年前莊淑妃有意争儲位,她在後宮抵用,在前朝,莊家就不夠看了。”在假設他們有染的前提下,居然猜都不用猜就能顯而易見莊淑妃私通郢國公的意圖,權欲熏心,如此瘋狂,霍靈渠覺得悲涼:“人性貪婪之醜惡莫過于不擇手段吧。”
嬴忱璧當然也齒冷,但看霍貴妃這副冠冕堂皇的樣子,皇帝他小心思作祟就看得不爽:“貴妃難道不該高興你大仇得報将指日可待嗎?”
霍靈渠睨眼皇帝,應和問:“陛下知道莊太妃身邊有超過二十年得用的宮人嗎?”
嬴忱璧怔下,估摸道:“朕不清楚,但,朕猜應該是沒有了,當年陪她在小覺庵住過的心腹應該全都被她陸續處理掉了,不過這還真是一個可入手查查的破擊點。”
霍靈渠捧着茶碗抿兩口,膽肥地戳皇帝的心窩:“陛下,你是不是自卑呀?”
嬴忱璧:“……”皇帝他形容不屑且不能忍:“貴妃還有點體統嗎,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混賬話嗎,你還想欺君罔上不成?!朕寵愛貴妃就縱得貴妃越來越發昏嗎?”
“你自己說的,你對郭氏好得像犯賤,你對忠毅伯府肯定也不遑多讓,還有就是你生母芮賢妃進宮前曾有意中人,這麼兩件事讓你突然變得好像要殺人,你讓我怎麼想?”霍靈渠挺起腰杆據理力争:“你不是自卑,還能是因為什麼?”
嬴忱璧嗤笑:“朕曾自認過自己像在犯賤,貴妃就能拿來取笑朕羞辱朕嗎?”
“我入過風塵、非清白身進宮,倘若你是我,或者我是你的心态,我整日想有多少人在背後對霍貴妃指指點點不就要把我折磨得瘋掉嗎?”霍靈渠反問:“諱疾忌醫最是要不得,既然已是自己做下的事,有何不能坦蕩面對,有何不能讓别人說?”
“我不在意被任何人指摘,若是魏王、霁之、六哥哥被我指犯賤,我也有把握他們不會像你這般突然陰狠記恨。”霍靈渠假裝賠罪地刺激:“臣妾沒想到陛下的心胸如此狹隘,陛下若要降罪,要打要殺,臣妾毫無怨言,但求陛下莫遷怒太後和霍家。”
他狹隘?嬴忱璧被氣笑了,他當然看得懂霍貴妃的伎倆,他不是在往霍貴妃的圈套裡掉而是不能認被冠以狹隘的偏見:“假若魏王和晏霁之被你罵犯賤,能一笑置之?”
“若是六哥哥做過屬于犯賤的事,我指摘他,他會大笑認同引以為鑒,這事就過了。”霍靈渠自信道:“假若是魏王,他必要跟我吵,不吵到讓我承認他沒做過就不能罷休。”說着語調哀怨:“若是霁之,不是欺負我就是要從我這兒得到十倍百倍回報。”
“但不管是魏王還是霁之,他們都絕不會像你這般記恨在心裡。”霍靈渠再鬥志昂揚:“他們若有不滿,當場就會發洩出來,你呢,你剛才暗暗把我記恨成什麼樣了?”
“……”雖然暫時沒想到反駁之詞,但他絕沒有暗暗記恨,嬴忱璧臉不紅心不虛,甚至還有絲貧嘴的樂趣:“貴妃莫不是在血口噴人污蔑朕,朕何時記恨過你?”
你可真會睜眼說瞎話!霍靈渠想對嗆,顧念可能又要被皇帝記恨,忍住了,保命要緊:“陛下的自卑是童年時埋下的吧?所以你不敢奢望在你沒有付出前就會有人對你好,所以對你曾認定的忠毅伯府和郭氏,你付出過很多很多,你更堅持了許多年。”
……不…不是……
是……
嬴忱璧下意識想否認,但霍貴妃直擊他心底的苦澀到底令他心酸了,可皇帝怎能自卑,哪怕不做皇帝,嬴忱璧都不可能認他自卑,而就在他因心酸慢下半拍之際又被霍靈渠搶前:“童年時你為何要自卑,就因為你自覺沒人關愛你在意你嗎?”
正徽帝嬴忱璧擡眸注視霍貴妃,在訓誡和震怒之間猶豫下,還沒想好該訓誡還是震怒,他已是滿心慘淡,在他猶豫時他就輸了,再否認不過是欲蓋彌彰讓霍靈渠更看不起。
“你的童年受盡嬌寵愛護,你如何能懂我的辛酸。”嬴忱璧沒再排斥。
直指養母霍太後和霍家對他很壞!霍靈渠真想回他:你才血口噴人污蔑我們。
霍靈渠冷靜,沉吟會兒,執起茶壺給兩人的茶碗倒滿,盡量順毛捋不讓他反感。
“臣妾鬥膽問陛下,陛下今早是因昌隆侯而和太上皇起争端吧,太上皇震怒之下,是否要褫奪忠毅伯府的爵位?我伯父穆國公又是否建言讓霍貴妃出面來辦此事?”
嬴忱璧驚訝于霍貴妃的敏銳,轉念想,老生常談般勸警醒:“朕曾和貴妃談過,貴妃該适當防備穆國公,貴妃一直沒把朕的勸誡聽進去。而今日,你自己都猜到了,他能把你推出來擋在他前面給他沖鋒,貴妃,這位伯父當真值得你信賴嗎?”
“我父親若在,他同樣會建言讓霍貴妃出面來辦,霍貴妃出面最恰當自然該由我來辦,這種情況在霍家很平常,就是理所當然,我若是連這都猜不到才要被祖父訓誡了。”
霍靈渠眉目盈盈溫婉,循循善誘:“陛下,你不懂霍家,就好比在你面前放有隻柑橘,你能剝掉橘皮看清柑橘的内裡再嘗嘗橘肉,但二十多年,你隻想敬而遠之。
你自覺當家人該庇佑家眷,長輩該庇護小輩,因此當霍秦川行事與你的想法有沖突時,你想當然地就把霍秦川想成居心叵測,你可曾想過這根本是你的偏見?
父母能庇佑兒女的終生嗎,自家之外沒有壞人嗎,這世間沒有險惡嗎?你願意獨自擔起整個家庭的重擔,不代表霍家也必得如此吧;你要把家眷當嬌花養,不讓他們經受一星半點的風吹雨打,霍家就不能想把兒孫們培養成搏擊長空的雄鷹嗎?”
碎淺的金芒撩過水波落成湖畔的陶醉,霍靈渠眸中神采欣悅,落成湖畔間最美的向往:“經得起風吹雨打,扛得住天塌地陷,屹立于世間受得住任何磨難的勇者。”
嬴忱璧深深看過霍貴妃,落下滿目自嘲:“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從小就看不起我?”
你又是怎麼把這兩者結合起來的?霍靈渠心裡無奈,皇帝自卑得真有點不正常。
“陛下有否想過你對人對己都有很大的偏見,對你自己,你把自己封閉着,你執拗認定唯有芮家人和你的妻子才有可能會對你好,除他們以外,你抗拒親近你身邊其他所有人,但明明是你在排斥大家,你又偏要覺得大家對你稍有疏忽就是在看不起你。”
霍靈渠牽牽唇,有一絲悲涼:“對霍家,你更是打心底裡排斥,二十多年,你從不相信霍家會對你好,哪怕你明知霍家對你的善意遠勝過忠毅伯府和郭氏。
否則,霍家就擺在你面前,霍家從沒有拒絕過你的融入,你養在我姑母膝下二十多年,你應該是霍姓之外的人當中最清楚了解霍家的人,偏你根本不懂霍家。”
“呵?”倒還成他的錯了?嬴忱璧的逆反勁兒上來,像是要證明自己沒錯般強詞奪理:“太後和霍家對我和對湘王能一樣嗎,你霍靈渠不覺得荒謬可笑?”
“湘王是太後的親骨肉,陛下不是太後親生的,太後對湘王比對你好是人之常情,但,因此就能代表他們不會對你好嗎?”霍靈渠沉穩駁斥:“陛下曾言養母對你隻有拿捏利用,臣妾倒想問陛下,以太後的性情,太後能容許湘王違逆她嗎?”
嬴忱璧一愣,霍靈渠再一擊:“二十多年,你不會連養母什麼性情都不清楚吧?”
“呃,朕,朕…朕當然清楚太後的性情,”太後當然不可能容忍湘王違逆她,呃?但,他好像不能這麼答,否則他定會被霍貴妃抨擊得體無完膚,嬴忱璧很有預感地想,輕咳道:“太後的性情簡單甚至有些直來直往,太後對人更從不吝啬金銀财寶。”
“當然啊,我祖父常言,霍寶鸾是個閨女還是他頭生的閨女,他沒有教育女兒的經驗,故而驕縱得霍寶鸾心思不深本事不大但是真霸道,得虧得霍漓江不慣着胞妹才能壓壓她。”霍靈渠沒有任由皇帝蒙混的意思:“陛下,太後可能容許湘王違拗她嗎?”
“貴妃應當有數,你隻是位侄女,可太後對你都幾乎百依百順。”嬴忱璧說。
霍靈渠睨睨他,要笑不笑似在說你再說呀,并無嘲諷鄙笑意,就是靜靜看着你裝。
太後的性情……依太後的性情當然不能容忍湘王違拗她,霍靈渠不清楚或許還能糊弄,但霍靈渠擺明清楚她姑母什麼心性,皇帝若再想糊弄,迎來的可能就會是自取其辱。
嬴忱璧沒抗住,更像負隅頑抗不願認錯般負氣發脾氣:“是,太後不能容許湘王違拗她,是朕對霍家存着偏見,是朕不願意親近養母和霍家,貴妃滿意了吧?”
好像你皇帝多委屈似的,你自個兒要給自己找委屈受能怨誰,但霍靈渠也清楚,以皇帝這苦大仇深的怨氣若是霍家不擔點責任恐怕都不能好了。
“我姑母性情很簡單,她不吝啬,她能把所有她認為好的東西全給孩子;她更護短,但凡養在她膝下的皇嗣,哪怕她沒多少疼愛,她都絕不會容忍讓外人欺負。”
霍靈渠走到皇帝邊上落座,握住皇帝的手,嬴忱璧轉頭看貴妃,霍靈渠感慨:“其實,我姑母不大會養孩子。她對兒女很嬌慣,在嬌慣之下,她對兒子多個要求,兒子要聽話,她要往西,兒子們不能往東,這點,她對你和對湘王的要求是完全等同的。
當然,她對湘王比對你好,湘王是她的親子,這你沒得比更沒必要比,但在湘王之後,你若向養母要銀兩财寶或者要養母給你出頭,難道她會拒絕你嗎?”
嬴忱璧眼睫微顫,一股悲苦自心田直沖鼻腔惹得皇帝他眼發酸。
“陛下不到六歲時養到我姑母膝下,我姑母對你的照料比不得你生母和溫獻皇後周全,是太後和霍家做得不夠好才害你在童年裡心生自卑,但陛下扪心自問,你沒排斥霍家嗎?”霍靈渠中肯責備:“你沒有打心底裡就認為霍家不會對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