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食過後,陸笙用略微嚴肅的口吻喊住崔息。
崔息神情意外,他還以為陸笙會對自己避之不及,畢竟自己一連讓她病重了一回,如今她因病蒼白的面孔和尖瘦的下巴讓他覺得自己無比混賬。
應下她的呼喚,崔息的眼睛卻不肯與她對視。她的眼睛太明亮,仿佛洞中觀火,令人暈眩,其實木樓之中輕笑詢問時陸笙的眼神就晃過自己的眼睛。有時候崔息分不清是自己太暗,還是陸笙太亮。
“擡起頭來。”陸笙惱了,一拍他的衣袖。又蓦然輕笑,“記得嗎?你洞房花燭夜那晚對我說的。”
“嗯,記得。”崔息擡頭,看着她的笑容也微微笑一下。
陸笙帶着他來到自己的屋子,現在屋子裡鋪了一條胡毯,是豐娘中午時候拿來的,說怕娘子冷着,有了這胡毯就坐在爐邊烤火。
兩個人相對而坐,陸笙拿了兩個黃澄澄的甘柚放在爐邊,柴火獵獵而響,柚皮受熱收縮并釋放出一陣陣清香。
崔文身上的檀香味也在溫熱的環境裡一點點彌漫,混在陸笙的藥味裡。
陸笙沖了一杯大茶,褐色的茶水氤氲出一陣朦胧,她将茶水送入口中,語氣冷靜地說:“崔息,我們何時和離?”她選擇用夫妻身份說這句話,喊崔縣令分屬官民,不合适。
崔息雙手攥緊,眉頭也皺起來。
“如果我猜得沒錯,你隻是需要一個結婚的結果,并不在乎和誰結婚,對麼?”
“為什麼?”崔息忽然擡眼問陸笙。
“什麼?”陸笙不明白這個“為什麼”指的是哪一樣。
崔息深呼吸,決定掌握主動權:“當初你我已經定下協議,你如今反悔,是為什麼?是因為你阿兄回來了麼?我知道,他與你并無親緣關系!”
陸笙聽到他這樣說,忽然笑出了聲,這是什麼思考方向?難道是他很在乎這場婚姻?陸笙不信,一想到這個選項就把它自動排除。
“當然不是。”
崔息不明白,那為什麼要和離,因為自己的隐瞞麼?可是知道反倒對她不好,陸笙應該開開心心的,何必聽這些龌龊事,平白污耳穢聽。
其實也有怕,怕聽完陸笙頭也不回地離開自己,可能性很小,但阻擋不住那種破土的恐懼。
可陸笙開口說的卻不是,她說:“是你這個官當得不好,我不想被人說崔縣令娶妻以後形銷骨立,怕别人覺得我是什麼惡人。四年以後你是出家了,那我呢?我可還得在這永平縣繼續活着,崔大人,你我道不同,莫要斷了我的後路。”
陸笙點出他的荒唐之處。
崔息聽到這裡卻心有郁氣,自己為永平縣做了這樣多,形銷骨立的原因肯定是忙于縣政,怎麼會……
“崔息,你是不是在想你為永平縣做了什麼?我在說我,縣令大人,您沒有考慮民女我。大人與我的約定應當是互惠的,如今你卻要陷我于不仁不義。這樣虧本的買賣,我是不會做的。”陸笙忍不住糾正他,壓着一點怒氣,雖然她知道,人總是從自己開始考慮的。
崔息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樣,她胸懷丘壑,說的一字一句都銳利無匹,自己龌龊和卑鄙上的僞裝被她言語的狂風驟雨吹去,他有些無地自容。想到這裡崔息忽然明白,原來自己的心并不純粹,無數借口掩蓋着不敢見人的心事。
“以後我會努力加餐飯。”崔息把話題繞到解決方案上。
聽到這裡陸笙松一口氣,因為由此證明崔息他是不想和離的,她也是在賭,賭自己是不是個合格的合作夥伴。
上過班的人都知道,一個合格的合作夥伴是多麼難得,減少了溝通成本不說,還有情緒價值,生活都會愉快上兩三分。
“表面緣由确實在吃飯與睡覺,可是又是什麼讓崔大人食不知味,夙夜憂歎呢?”陸笙不允許他裝傻,割肉剜骨錐心之痛也要把問題扒出來,雖然這也很費自己的腦子,她不擅心的角逐,陸笙不着痕迹地擦一擦汗。
“阿樂……這件事,你還是不知道為妙。”
真相出現的那天崔息心裡就開始下起暴雨,一切都在模糊不清,他在拼命用道心圍堵,積蓄的雨水漸漸成塘再成澤,如今已不敢輕易洩去,隻怕控制不住成為人間鬼。他最近都不敢直視自己,因為如今面容如此也算是相由心生。
同時他又享受着這樣幹脆的堕落,想着不如就這樣抛于天地之間,再也不去克服與守護。
崔息他更害怕,怕她看到自己的醜陋。
他聽到自己的脊骨在咯吱作響,咬牙忍耐,希望陸笙不要再放出言語的誘惑,讓自己看到一瞬的華彩,仿佛順着她說着就可以看到雨後長虹。
“崔大人,我知道你看輕我,可我與你到底哪裡不同,你口口聲聲說為我好,那我是不是與你成婚了?我既已摸到真實的邊緣,你還要我相信這眼前的粉飾麼?”
崔息不說話,他的牙關顫顫,真相欲震蕩而出。
“大人見過我駕車,若我膽小怕事現在已在九泉之下,陸笙要與大人同舟,何時說隻坐崔大人的船了?”陸笙把茶水遞給他。
崔息心情本已在潰敗邊緣,聽她這麼一說眼淚忽然落下來。陸笙吓了一跳,但下意識抱住他,她要把玉山乍崩的刹那停下。
兩個人的動作将茶水打翻,崔息熱淚如珠,滾燙得仿佛要灼傷陸笙的背。
“雲塵,昔有人王大禹,其治水之法是疏導而非阻塞,人情如水,需要流去而非留下。”陸笙拍拍他的背,輕輕安慰。
“我……明白。”崔息緊緊抱着她不肯松手,像快要淹死的人抱着稻草。
陸笙歎一口氣,隻是說到這裡還沒有動真正的言語力就潰不成軍,他太誠實太輕易地就将自己托付了,防備比她想得低。
崔息的确有一顆仁心,但仁心為人稱頌,真正有的人卻不快樂,更不知道需要多麼銳利的智慧才能斬破迷障,陸笙輕輕拍他的背,也想着自己的心。
淚落了,崔息卻笑。
“笑什麼?”陸笙輕輕松開他,然後脫下外面的衣衫,上面的淚痕斑駁得厲害,翩翩君子一生的淚是不是都落在自己的衣服上了?不知道這件衣服會不會和湘妃竹一樣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