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轟隆隆從山那邊傳來,陰雲漸漸逼近,最後天光晦暗不清,街道上行人眼看漸少。又聞嘶鳴陣陣,應是車馬各自歸廄的聲音,大風呼呼地刮來不知何處的黃葉。
雨天總是蕭瑟的,崔息想。他正站在衙門口向西南望,陸笙應在不知道多少座山後。
秦厭不去打擾公子,這是他難得的空閑時刻,自從笙姐姐離開以後他就愈發忙碌,前幾天還病了一場。
不過生病時他似乎想明白了什麼,人眼見着就精神許多。張大夫說多虧得他身體底子好,不然那病少說要半個月。
最後一副藥吃完,張大夫給公子開了一張單子,說每日都要早起打三十四式,夫人愛吃什麼縣令也得多吃些。
秦厭在送張大夫的時候問他:“大夫,這病跟吃什麼也有關系?”
“心病還需心藥醫。你家公子的風寒是表症,有其内因而害病。”張遠清摸摸自己的花白胡子,說得莫測高深,他也是這麼對公子說的,現在又重複一遍。
這段話公子聽沒聽進去他不知道,秦厭是聽進去了,隔三差五地吃酒釀圓子,沒人給他做他就自己做。
燒火、架鍋子、倒水,再煮圓子分别加入蛋清蛋白攪動,最後關火倒入酒釀。
秦厭重複了許多次,從難吃到好吃的過程裡,秦厭真覺得心裡舒服許多,張遠清不愧是名醫。
但是也挨了豐娘的罵,因為自己煮得次數多了仆役婢子們都來找她訴苦,說勸勸秦侍衛吧。這些人堅持不到最後,光吃了難吃的那些,活該,哼!
“備車回去吧,快下雨了。”崔息微微側身。
秦厭點頭領命,找老湯要了蓑衣披上才趕車。
果不其然沒走一會兒雨便傾盆落下,視野裡開始彌漫起淡淡的霧,雨絲分不開攪不亂,越下霧越濃。
他以為雨水要持續很久,可快家時又雲開雨收,公子下車連傘都不必撐。他照例是回到了退休居,午食已放在那,還帶着些溫度。如若哪天他回來得晚了,就燒起壁爐将菜暖一暖,但很少有這樣的時候,因為永平縣的事越來越順利,公子不必再連夜讀文書。現在除了一些大患沒有徹底解決,其他事都踏入了正軌。
豐娘說大夥兒都誇呢,說是捕快捉賊的身手利索不少。
阿靈說新立市監的好,現在買賣東西都放心,要有價格之争直接找市監就好。
但是公子隻說這些其實都是當父母官應當做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焉有不為民之理?
可秦厭能看出來,每次從衙門回來,他一個人坐在退休居的時候又覺得空洞,有時一陣風過都打一個冷戰。
崔息揮手讓他退下,自己開始吃飯。
沒吃幾口忽然想到初次見面時自己心裡那幾分不在意,崔息心裡泛起苦澀,可是一想到陸笙,他還是笑。可見人并不能預料到以後,此生如浮萍,萬萬不由己。
“阿郎,今天的菜還算可口麼?”不知道何時豐娘從門外進來。
她手裡還拿着一把鐮刀,自從陸笙離開,菜地都是她與楊珞雲、阿靈在打理。
崔息點點頭,拿起筷子繼續用夾菜。
今天的菜他沒吃過,看樣子是鴨肉,旁邊放着一疊琥珀色的蘸料,表面還有一層淡黃色粉末。
輕輕蘸一下,一股濃烈的酸味在口中瞬間擴大。
豐娘瞧見崔息微微團起的五官笑說:“這是娘子留給阿靈菜譜裡的青梅蘸鴨,最近梅子正青,溫度又漸漸升高,這道菜日日都賣空,連續添了三四回鴨子都還不夠呢!”
可能是覺得自己打擾了崔息吃飯,豐娘說完便福身離開。
認真地吃完了飯,他又去拿陸笙的那封信。
他差秦厭和豐娘打聽了一下,說是山裡的黑寨土人會驅使鳥獸,有時會請它們幫忙。
信崔息反複看了好幾回,交代了曲轅犁的用法,還有如何發揮其最大作用等等等。她洋洋灑灑寫了厚厚的一疊,甚至包括了對蘭椒問題的分析。
陸笙把蘭椒遇到的打罵與謝卉真遇到的困境相聯系,也說到他到此地遇到的第一個案子,那個殺妻案。
她說自己當時問過一些人,旁敲側擊地問出來一些名堂。
那個婦人是因為銅礦衰敗後失去了生計,原本她是銅匠,收入還算可觀,後來失去生計以後嫁的那郎君懶惰,兩個人脾氣都急躁,動辄打罵摔碗,恩怨積累。
陸笙信裡說或許給予女子生計才是有出路的法子,後面解釋此法也暗含勸課農桑之理,譬如絲織與刺繡。
一件件一樁樁,陸笙都細細地記了下來,崔息當縣令食君祿,這些事情自然是要記下要解決的,可陸笙隻是為人着想。
也不知道她心頭到底盛了多少事,隻是憐惜方起怨又陡生。
有一事崔息很是挂懷,就是陸笙沒有寫到自己。認識的不認識的,近的,遠的,她幾乎都寫了,可自己呢?她一字也沒着墨,唯一有關的還是這屋子。
屋子裡放了許多她自己寫的冊子,有農法有菜譜還有一些随筆小記,她把别人可以用的每一類都分得清楚,又說如果有人要借,崔息直接給便是,但要督促歸還日期,因為每一本都是孤本,又寫随筆小記不允許别人借。
其中這一句跟自己有關,因為這些東西陸笙都是對她開放的,可她真正不給外人看的東西都在她心裡。
崔息沒有因為陸笙半點偏袒而快樂。
反應過來時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對她貪心過度。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崔息默默念誦,哪怕他覺得,這不是愛,是自己的那一份貪混入了愛才有此想法。
他振奮一下精神,反正已經做了完整的打算,不應再如此沉溺以至事未做完反倒傷了身體,路還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