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連天地下,除午後偶爾地放晴之外便是無盡的山霧與彌漫的雨汽。
隹崖光着膀子坐在床邊。
下雨出不了門,昨天又和阿叔、阿嬸喝了半宿的酒,現在腦子還是昏沉的。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一隻黃鳥躲在他的窗邊歌唱,聲音婉轉清揚。隹崖撈了些米粒,可一開窗黃鳥就被驚走。
它在密密的雨簾裡飛了一圈馬上又轉回來,濕了水的羽毛叫它不堪重負,翅膀上上下下地振,飛得也歪歪斜斜。
偏偏隹崖靠在窗邊,就這麼悠哉地盯着,黃鳥不敢貿然上前。
看了一會兒隹崖察覺出黃鳥已經精疲力盡,他笑着把手中的米放下然後退後幾步。
可那點距離黃鳥居然飛不過,隻差一點點就要夠到,腳卻沒有捉住窗沿,直挺挺地倒下去,翅膀撲騰幾下也沒了氣力。
隹崖伸手一撈,黃鳥已經吓得閉上了眼睛。
他把黃鳥放在屋子裡,他清清嗓子對着它鳥叫幾聲,黃鳥睜開眼睛翅忙腳亂地在原地胡亂撲騰了幾下,發現自己一切如常,腳邊還有米粒。
“笃、笃笃、笃……”
黃鳥驚慌後啄了幾粒米,木闆上有些老舊的纖維被它啄過以後變得更松,細細的木纖維彈出一些。
隹崖給它尋了一片舊布,又那些了阿嬸堆的稭稈。“可憐的小東西,這給你避一避雨。”隹崖戳一戳它的腦袋。
小家夥卻氣惱得輕啄隹崖的手,現在它隻想吃米。不過它的傷害約等于無,隹崖光覺得有些輕微的癢。
吃完米,黃鳥跳過來蹭一蹭隹崖的手,它開始用尖喙梳理被雨水打濕的羽毛。
窗外的雨聲依舊,望出去晨昏不分,但是圍繞在屋子旁邊的菜蔬和草木卻愈發地鮮綠,仿佛是抽調了天地的清明為它們賦色。
昏沉的天地和茁壯的草木,隹崖覺得自己似乎也有半分北人所謂詩人的才能,雖然阿真說“詩言志”。
想到這裡他輕輕拍一下額頭,頭又開始痛,昨日的酒大約實在不好,現在人如天氣,混沌不清又充斥着響動。外面是噼噼啪啪,自己的腦袋是嗡嗡鳴鳴。
黃鳥聽見響動警惕地一歪頭。
隹崖不拍了,怕又驚到這隻黃鳥。
任憑身體中的靈魂翻滾痛苦,隹崖再沒動作,他隻是仰面躺着,睜着眼睛。
過了一個時辰,或許是兩個時辰,樓下終于有了些響動。
隹崖聽到阿叔的咳嗽聲,之後是木頭折斷的聲音和火焰偶爾發出的嘭啪聲,估計是阿叔塞了什麼濕竹子進去。
腳步聲來回得交錯,兩個人一直沒有停歇,直到金屬鍋子裡倒進了水,下面的聲音終于漸小漸無,逐漸被滾沸的水取代。
“隹崖,下來喝茶咯!”阿嬸拿木棍敲了敲樓梯,她聲音嘹亮,比打鳴的公雞都更勝一籌。
隹崖想爬起來,但是手支撐到一半人就發暈,最後是半爬到樓梯那,然後坐着一下一下挪動。
阿嬸已經把大陶碗放在樓梯那,隹崖舉起碗吹了吹,一口飲盡。
“阿嬸,你這大茶烤了多久啊?苦死了!”隹崖整個臉皺起來,那種苦澀簡直難以言喻,像給了他一拳,但人倒是越來越清醒。
阿叔臉上的皺紋像梯田一樣排列,看着他的表情倒舒展不少,隻是很快又皺回去。
“喝醉了得多喝點大茶,這烤得還不算厲害的嘞,”阿叔把自己碗裡的茶水飲盡,他臉上皺紋愈發地深,好在回味卻甘甜。
每次隹崖都是看他眉心,苦的時候是緊蹙的,甜的時候就是放松的。
喝完這一碗,隹崖走到火塘邊,現在靠近這裡已經有些熱了,但能去一些濕氣。下了這麼多日的雨,空氣裡都是水汽,身體上黏膩一層偏偏又不滑。
想到大巫說的人死後會去共河,那是不是意味着會變成遊魚一樣可以在水裡自由沉浮的生物?想完他又笑,什麼無關的亂想,就算是魚也不能在雨天的空氣裡遊泳。
阿嬸又給他添了一大碗茶,這次是加了調料和炒米的,當早飯吃。
“阿嬸,那稻花魚還能不能摸成啊?”隹崖忽然問起這問題。
阿嬸捧着碗,亮晶晶的眼彎一彎,她講:“那肯定能摸,雨天過了就行。反正隻是取個好聽的名頭,真的稻花魚要九月呢!這次的魚不一定有那麼鮮甜,要是不鮮,我就多腌一點放起來。”
“你可别腌太多,哪個不知道你,手快得很,腌少一點就吃不完到處送,多一點滿寨子都要吃我們家的腌魚咯!”
兩個人感情好,笑嘻嘻地你唱我和。
隹崖不說話,默默地吃一口擂茶,阿嬸喜歡放很多姜,那辛味一發散,叫人汗水淋漓。
“阿嬸我問你咯,你們黑寨的阿克是不是請了一個北人來教種地?我聽說都這個時候了,她搞的秧苗才出手掌那麼一截,這能行嗎?”隹崖的頭腦逐漸清醒并開始詢問關于陸笙的事情。
“說是試種,哪個曉得喲!”阿嬸是上山采藥換錢的,還會炮制點土藥給隹家拿出去賣。
如今她已吃穿不愁,對請北人教種田這事不看好也不看壞,讓她去呗,反正又不關自己的事。
隹崖放下碗道:“桐吾阿克也真是,不如找我們家買糧食,反正我阿爹生意做得大,就是路不好走。”
“哼,找你阿爹還是算了。”阿叔忽然冷哼一聲,阿嬸動作也一頓。
“你阿爹已經跟北人一樣不敬山神!就連冬捕熊崽這種斷子絕孫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阿叔給火塘添一點柴,拿着碗站起來準備走的時候又回頭補了一句:“聽說你家還和那邊的人做生意……”
對冬捕的事情他無法反駁,但是那邊的人是什麼意思?!明明你們阿克都叫了北人來當老師,還好意思說我家?
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現在無處可去。
和阿爹有些鬧掰後,一回到黑寨就被人圍着講閑話,說他被北人女子騙,在外面闖下大禍才不得已回來。
“你就當個耳旁風,你阿爹是你阿爹,你安心住着,你阿叔隻是講你阿爹不對。”阿嬸連忙為自己丈夫的話托個底。
隹崖就是有氣現在也不能生,如今是縣城待不得,黑寨待不得,隻好來找小時候就很疼自己的阿嬸。
因為她還沒有孩子,以前經常要自己去看看她,但是自己一次都沒有去過。
隹崖也知道羞愧,平日裡沒想着人家,這時候沒地方了才知道來投奔,所以來的時候他帶了幾匹布還有一些吃食與藥品,又送給阿叔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