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想進去,卻發現有一層看不見的屏障擋住,讓莫愁人被隔離在建築之外。
僅從外貌來看稍有些年紀的男修察覺到同伴的不快,耷拉下灰色的腦袋,低聲下氣地立在門口求饒:“阿桂,我沒有質疑你決定的意思,我隻是覺得、他們就像我們幾個一樣,是共苦過的、僅有的同伴……有些小錯,可以借助同伴的力量避免。”
互相幫助在莫愁人的觀念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是一種應當遵循的規矩。他樂于見到鐵心小姑娘有此念頭,便想着讓傅桂幫忙提點,結果卻讓她動了怒。
怎麼辦?
他很久很久,大概有幾十年沒惹她生過氣了。
和新來的小妹妹相比,自然是傅桂重要得多,很多很多。莫愁人有數不清的恐懼之事,他怕生人靠近,怕無由來的好意,怕他人的視線……其中高居首位的,是害怕被傅桂抛下。
就在他以為傅桂今日不想再理睬自己之時,裡面傳出女修的聲音。
“同伴?一樣?從來都沒有這種事。你與她們一樣麼,吳情與沈靜姝一樣麼?”她譏诮道,“别去給那五人灌輸什麼同門情誼,這種東西向來是老實人付出,狡猾的、闖禍的、傲慢的家夥受益。若她自願也就算了,别用你的前輩身份去傳授那些破想法——還是說,你打算讓她步你的後塵?”
“……我沒有。”
莫愁人緊緊地握住掃把,就像失去了神魂一般。
他慌張地嗫嚅:“我沒有……那種意思。我隻是,想讓他們好好相處……成為能互幫互助、分擔痛苦的家人……”
面對陷入到明顯不正常狀态中的友人,傅桂絲毫不見賈鐵心以為的柔軟,冷硬地丢下一句刺痛心扉的言語。
“你以前師弟那種類型的家人?呵。”
從前的師弟。
它如同暗沉沉的天際中唯一刺目的亮光——如同一道閃電般劈中他軟弱的内心。
五十年前幸運活下來的五人裡,誰都有不想提起的人或事。有些人已走上新的修煉之路,不再在意這些前塵往事……而有些人,至今仍耿耿于懷。
對莫愁人而言,師弟便是不可提及的逆鱗。
灰撲撲的衣角沾到地面,男修身軀佝偻,幸好有掃帚提供支撐才不至于直接跪到地上。想反駁,想說點什麼,卻又因為提起這樁事碼的是傅桂而不得不放棄。他因師弟而落入過去的合歡宗,傅桂因他而淪為無法修煉的殘廢。
師弟——他已不想再提。
但對于傅桂,莫愁人始終懷着愧疚,卻又礙于自身也同樣‘殘疾’而無法償還所受之恩。
傅桂的聲音再次傳來時,已恢複平時的冷淡,如一陣冷雨落在他心中。
“他們都不小了,覺得孤單想要‘家人’,自會去尋找合适的人選,不用我們來費心。你實在耐不住性子,就為他們講述點修真界的見聞,省得以後出門被有心人坑騙。”
“……我、知道了。多謝你,阿桂。”
莫愁人遲了些才回答。
他緩緩站起,糾結迷惘從神情中褪去,也還原到平時的不靠譜中年人模樣。
自安頓下來後,他許久未曾陷入過類似的狀态中了。大約是宗門的新鮮血液讓一成不變的生活忽然泛起波瀾,殃及了他這隻小小的池魚。所幸過往數次的崩潰經曆,讓莫愁人多多少少學會了些要如何從這種狀态中抽離。
接受傅桂的好心建議,他就這樣站在門口與其再度對話起來,仿佛自己還靠在櫃台邊,而不是被人直接趕了出來似的。
傅桂沒有閑到要對莫愁人的每句話都做出反應,雖覺後者應該改名叫‘莫煩人’,但她隻有藏書閣的控制權,沒辦法将他趕得更遠。不過當她真正沉下心讀書時,常常會忽略雜音,倒也還能忍受一二。
“說來,沒想到那位小妹妹竟是第一個修成的。”
莫愁人坐在藏書閣門前的石階上,言語中帶着倍感意外的驚訝。他攤開手掌,細數這批弟子的特征,數完一個就把一根手指按回去。
“小乞兒性格像吳情,眼裡對變強的渴望很純粹。雖說魔修不看重靈根資質,可再怎麼說也是單靈根,我本以為她會是五人中的領頭者。”
拇指被按下。
“鐵心妹妹,性情笃實,稍有些優柔寡斷。一般不會修煉得很快,但能踏實地獲得進步。這回摘得魁首……或許她在憨厚的面孔下,自有一番智慧。”
食指被按下。
“秋水妹妹,她和施行露簡直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長袖善舞,多思多慮。聰慧,可各個宗門的首座,往往都不會是這類人。”
中指被按下。
“陳公子與他的小跟班,這兩人有些難說。”
灰發男修苦惱半晌要如何形容這對捆綁在一塊兒的主仆,陳天恩對合歡宗裡的人并不親近,莫愁人沒怎麼接觸過他,隻在拜師會與他沖來藏書閣借書時遠遠地見過幾眼。
僅憑那幾眼,已足夠瞧出陳小公子的性格。
他按下了無名指與小指。
“仇恨和好強都是絕佳的動力,但很多時候會過火,尤其當這兩者撞在一起時就更不容易控制了。至于文硯,得先擺脫‘随從’的身份。現在的他隻是一個沒有自身意志的附屬品,無論修煉得如何,最後都要為他人做嫁衣……希望他,不至于如此。”
“既然對文硯如此上心,怎麼不去開導他。”
傅管事忽而插話,莫愁人笑了笑。
“沈靜姝最見不慣那種性子,她會狠狠矯正徒弟的。況且這等事若他自己不清醒,旁人再如何插手也無用。”
“真想不到還能從你嘴裡聽到如此正确的話。”
女修說得雲淡風輕,一點也品不出‘想不到’的意味。
“莫不是經驗之談?”
“經驗……也算吧。”他苦笑一聲,“這麼多年了,我自然……頗有心得。”
傅桂沒說信或不信,也不覺得‘莫煩人’對五個小不點的評價都恰如其分。
書裡的世界缤紛多彩,她尚且不夠時日覽盡,哪裡有空關心莫愁人的情緒轉變和其他瑣碎。
當年救他一命,不過是見此人形如槁木氣息奄奄便順手幫了一幫,倒沒想過别的,也沒想到這一幫竟然正好叫他得以脫離苦境,殘喘至今日。
自她進到昔日的合歡宗内,計算到卓英屠門那一夜為止,傅桂順手助過的爐鼎少說也有兩位數,那段時日裡她幾乎與所有合歡宗的門人都打了交道。
說痛苦,其實也未覺十分痛苦,至少不如其他爐鼎般覺得生不如死。
莫愁人在她助過的修士裡不是最慘的,不是最年長的——甚至不是唯一的男人。
實在無甚值得說道之處。
女修翻過一頁,繼續閱讀早已翻爛的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