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秋水不敢去看施行露。
“有些扯遠了,說回方才的話題。既然師徒身份已确定,你身為弟子應要做什麼?自然是盡快引氣入體,成為真正的修士。耗費心神和我虛與委蛇……舍本逐末呀。”
施行露含笑道:“先不提你身為凡人,那些細微的神情變化全都被我看在眼裡。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浪費精力,到了更關鍵的時候你待如何?莫不是覺得我該照顧你的情況,讓你休養半天再行事——好徒兒,可你要知道,為師最初便是要你放松心情才帶你遊覽園林閑談家常啊。”
猛然驚醒。
除開絕對實力與性情變化令馮秋水生出的畏懼,這番告誡也讓她忽地察覺到不加思索就沿用過往經驗的弊端。當開始反思其間種種,她悚然發覺還真如施行露所言,與其精心設計出讨好師尊的弟子形象,不如全憑心意回答。
不僅自己能得到樂趣從而達到師尊的目的,對之後的正式修煉也有益處,堪稱一箭三雕。
“師尊教訓的是。”
這回馮秋水說得情真意切,也終于舍得擡起低垂的腦袋,真正去認識這位被分配到的‘師尊’。
施行露揚起笑容——她竟然也能笑得如此明豔,像是從一汪幽泉變為了一團烈火,瞬息間便能切換自如。
師徒二人繼續在回廊裡慢慢走動,風景時刻在變化,唯有她們依然如舊。
“人的精力就那麼多,圓滑、心機都要用在刀尖上才叫聰明。你大約還未能完全信任我,是不是?”
“是。”秋水如實答道。
“你可能覺得這是一種基于理智的防備,但要我說,這是完完全全舍棄思考後的抉擇。”
女修以輕柔溫婉的語調向馮秋水說着與其極為不搭界的分析:“首先,你已經了解卓英的性格,既然她清理過合歡宗,就代表留下來的人未有作惡,頂多憂慮一會兒相性問題,根本用不着擔心我們會對你們如何。
“其二,即使你懷疑我有壞心又如何?難不成憑你一介凡人之軀,還能脫身麼。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做任何反抗都無用。你能想出十種逃脫的辦法,我就有一百種手段能制服。與其懷疑,不如信任,省去那些勾心鬥角的功夫放在修煉上。
“其三,你呀,沒有被我算計的價值。當前情況下,比起疑神疑鬼多加試探,全然信賴才是更好的選擇。之後你要叛出師門也好,弑師也罷,至少現在,你得放下成見信任我。不然,便是虧上加虧。”
馮秋水仿佛被點悟一般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弟子學到了。”
直接略去無用的謙虛恭維,兩人間的對話忽然高效了許多。
施行露毫不藏私地教授了馮秋水許多處事心得,其中多數内容的核心便是考慮好得失再行事,不能一味地仰仗圓滑,從而喪失利益最大化的機會。
小千金将來不一定非要将師尊的處事方法全套複制,但這些内容她之前的确從未想過,提供了極佳的參考。
“合歡宗心法在修煉一途雖算捷徑,相應的,也承擔了與此等同的風險。宗門如今的情況你也能一目了然。資源?有,但不多。名聲?卓姐姐為止努力數十年,較以前有許多改善,可依然有不少人對合歡宗的名頭聞風喪膽。修心法所需的同伴與晉升所需資源,都得自己去算計,去尋覓……大海撈針,所以就像我先前所言,你得将精力用在刀尖上。”
女修将這些情況如方才閑談家常一般說與弟子,見她在一番訓導後認真聽講,施行露又說:“不必這般嚴肅,我說的大道理随意聽聽即可。反正這些事早晚會切身感受,現在就當個玩笑聽着呗,明天全忘了也不妨事。待會兒引氣入體、修習心法也同樣如此,确保精神放松,處理起來才能遊刃有餘。”
“師尊說得簡單,可弟子實在無法徹底靜下心。仙凡差别巨大,我……忍不住會想,若是未能成功,該如何是好。”
前後未果多久,馮秋水就放下了無用的防備心與矜持,如實道出自身憂慮不再僞裝,眉間像鎖進小川般糾結聚攏。
施行露掩唇笑了幾聲,悠悠說道:“失敗了,又如何?”
“又如何……那便不能修行了。”秋水不解地回複。
“秋水,于你而言,踏入修仙一途意味着什麼?你想要通過修行得到什麼?”女修問她,“阿豆想要變強,陳天恩想要複仇,賈鐵心與文硯随波逐流。那你呢,你又是哪一種?”
“我……”
馮秋水曾勸賈鐵心千萬别回不渡州,一定要留下修仙。但她自己為何非要走上這條路,其實馮秋水并未真正去想過。
好像卓英将路展現在馮秋水眼前,她便自然而然地想踏上去。閑時思考更多的也是究竟該不該留在合歡宗,而非她該不該修煉。
自己,為何要修煉?
施行露并未急着得到答案,而是讓馮秋水獨自思考了好一會兒。
一刻過去,後者的态度仍舊模糊不清。
“弟子……不知。大約隻是有成仙的可能,便想着試一試而已。”
女修含笑颔首。
未對弟子粗糙的回答不滿,反而溫和告訴她:“大部分人盡是如此,這很正常。既然對修仙并無過深的執念,就不用害怕失敗。作為從邪修手下生還之人,即便不踏仙途,你依然能夠留在合歡宗,如莫愁人一般當個閑散人士安穩活到壽盡。
“況且身負靈根之人耗盡一生也未能引氣入體……正常而言,這根本不可能,你大可對自己有些信心。至于同門間的攀比,我瞧你那兩位小姐妹性情都不錯,不會因此冷落、嘲笑。隻要你自己不在意,便無事。”
被施行露這麼一說,馮秋水霎時覺得極有道理。
失敗并不可怕,一次兩次不成功,試個百次千次總可以。反正合歡宗暫無内憂外患,她也仍有極長的壽命。
退一百步說,師尊、諸位長老與阿豆、鐵心他們也都會幫忙,着實不必如此靜不下心。
“的确如此,您說的是。”
不知不覺間,長長的回廊已走到盡頭。
馮秋水擡頭一看,夕陽竟已落至山下,天際隐隐能見到彎月之影。
“今天先休息,明日我們再談其他。”
施行露推開房門,示意秋水進來。
“這段時日,你就住在這間客房。我的起居室在那邊,你醒來後自己過來就好。”她指了指不遠處稍大些的樓房,“洞府内沒有别人,若想到處走動一番也可以,但記得别迷路。要是實在認不得來時的路,被困在裡頭……那就大聲叫喊出來吧,左右我是能聽見的。”
話到最後已有明顯的取笑之意,馮秋水自認不是路癡,然而施行露這洞府确實錯綜複雜,自己初來乍到,并不能保證一定不會迷路。
在腦海中想象了一番迷路後的場景,馮秋水謝過師尊提醒,并決意不去外邊亂逛,省得丢人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