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修仙界,不過換了一種形式去襯托陳天恩,于他而言根本沒有心理負擔。
文硯絲毫未曾考慮過獲勝的可能性。
一來身為随從,他應當關注的從來不是自己的輸赢,而是怎樣突顯出少爺的優點。
二來,他和少爺之間本來也存在着出身、天賦、見識……等等全方位的差距,他實在不覺得陳天恩會輸給自己。
此間種種想法并未訴之于口,然而沈靜姝哪裡能瞧不出?
這些盯弟子練功的日子,她的胸口可時時都憋着一團發不出的火呢。
沈靜姝長得年幼,實際上也确實是前任合歡宗的幸存者中最年幼的。
她對心性的控制不好,不太會隐藏壓抑自己的情緒。在和文硯過招時,就常常因壓制不住翻騰的怒氣而下手過重,将弟子一劍擊飛至數丈以外。
斷了肋骨兩根,噴出一口鮮血,狼狽得很。
自然,事後的丹藥和治療沒短缺過,亦未造成會留下病根的重傷。
旁人覺得沈靜姝重情義,不會對文硯做什麼。
而事實是他們這對師徒每日重複着弟子被師尊打得嘔血,然後再被靈丹妙藥治好,次日接着被打成重傷的過程。
文硯常常被打到動彈不得——畢竟金丹與練氣之間的差距猶如鴻溝,他引氣入體成功,隻不過是從一個易碎的瓶子變成了一個稍微沒那麼易碎的瓶子而已。
本質上區别不大,還得沈靜姝幫忙把人拖到屋檐下躺着養傷。
素手一擡,一塊玉佩嗖的從草叢中穿出落到沈靜姝手上。
她洞府裡不可能出現凡間物件,不用多想,這肯定是便宜徒弟落下的。紅繩斷裂處有摩擦痕迹,顯然是在一次又一次被擊飛以後,終于不堪重負掉了下來。
等弟子清醒,沈靜姝坐在旁邊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玉佩。
“這是你的?”
文硯下意識伸手探向側腰,果然摸了個空。他握住拳頭,面容竟罕見地緊繃起來。
“……是。”少年本就低着的頭顱更垂下幾分,“不是多值錢的東西,多謝您幫忙保管。”
本來沒打算貪污弟子的劣質玉佩,可見到文硯稍有些奇怪的态度,沈靜姝反手接住被抛至半空的玉佩,連長長的紅繩也一并盡數被握在手心。
“這麼寶貝?”她輕巧地從高高的秋千上跳下,“那我可不得不問了,這玉佩是什麼來曆?父母遺物,還是定情信物?”
“……是遺物。”他低聲答道。
沈靜姝繞着他走了一圈,從多方位審視弟子的神情,又問:“如果玉佩和你那小少爺之間隻能選一個,你要怎麼選?”
文硯未能作答。
——非常好。
女修極其滿意地在文硯跟前站定,當着他的面,緩緩地把這條毫無可取之處的普通玉佩收進儲物袋。他想上前争奪,然而沈靜姝已提前給弟子下了禁制,讓其動彈不得。
退一百步說,就算文硯能夠動作,甚至沈靜姝拿着玉佩湊到離他僅有一厘遠的地方晃悠,才剛剛練氣初期的小修士也絕無從金丹修士手中搶食的可能。
文硯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僅剩的寶物于空中消失,落入他人之手。
一如那些時候,他也隻得目睹父親因辦事不力被罰,辛苦忙碌三個晚上,還要被扣去大半年的工錢。
沒有人提醒過府裡小小花匠宴會中第一次來的小賓客對花粉過敏,這罪責不能怪到其父母頭上,也不能怪到老爺頭上,就自然而然地隻能由親手花圃打理得别具一格的花匠來承擔。
他們這些人總是這樣,因主家而起,因主家而落。
有無能力、家族是否興盛其實都并不重要,關鍵僅在于掌握他們命運的老爺心情如何。
所以文硯從未想過逃離,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隻會讓本就艱辛的生活愈發痛苦。
“若能赢陳天恩,我便将這玉佩還你。”
沈靜姝反手插着腰,高高在上地吩咐道:“既然你沒有聽從我的指示甩了前主子向上爬的意思,就别怪我用一些特殊的手段激你。倘若它真像你所說的那般重要,便努力起來吧……少爺的小跟班。”
早已麻木的心間湧起一股恨意。
他似乎有些明白為何父親要對自己投入那般期盼,為何即使明知希望渺茫,也仍舊孤注一擲——世間無人天生便自願為奴為婢。
為他人而生、為他人而死,何時才能真正由自己決定一件事?
到了如今,連反抗都成了被安排好的路,是被強加的意志。
可文硯别無他法,隻得照做。
“我赢了。”他站在倨傲的修士面前,聲音雖微微顫抖着,卻異常堅定,“玉佩,請您還給我。”
桃花樹下的秋千由藤蔓制成,兩條牽引繩上爬了許多淡色的小花。嫩粉色的花瓣在空中飛揚,鋪成淡雅的軟墊,清澈的溪流中點綴着幾抹淡粉。
永不停歇的風、花、水,永恒常在的春日。
這般世外桃源的主人,卻半點不見文人之高雅,也半點不淡泊名利。
沈靜姝從儲物袋中取出玉佩拿于手中,她端詳弟子面龐,總算露出了一點點滿意的神色。
“總算養出了還不錯的眼神,拿去吧。”
便宜徒弟終于做了件能叫她舒心的事,沈靜姝本準備随手丢下去,但出手前想了想,還是以真氣托至文硯面前,稍微給了點尊重——今日她心情挺好。
在文硯将玉佩收進他的小儲物袋時,她在上頭乘着風,聞着花香悠悠說道:“即使将其放進儲物袋,我要取用也易如反掌,沒用的。”
少年低垂頭顱,脊背微彎,依然是一副奴仆時的姿态。
沈靜姝雖仍覺礙眼,但比之前心情好了許多,就沒和他計較儀态的問題。
“不過你大可放心,我可沒閑到要特意去偷對修行毫無益處的玉佩。如今你已赢那小少爺一次,我氣消了,沒必要如之前那般修行。”
女修毫不在意的模樣與先前判若兩人,仿佛文硯隻是個用來調節情緒的物品。
“《斷潮劍》先随便練着,再去學點像樣的術法傍身。之後愛如何修煉便如何修煉,我不管你——哦對,接下去三個月内别來煩我。沒其他事的話,你可以滾了。”
“……我需要,一些療傷的丹藥。”
文硯低聲說道,此時此刻被陳天恩法訣所傷部位仍舊留有隐痛。
本以為礙眼人士能就此滾出洞府的沈靜姝頗為意外:“喲,啞巴小跟班竟然會說話。怎麼,你這是通過一場勝仗覺醒了?”
她要求文硯赢下和陳天恩的決鬥,目的在于讓心氣高的後者不願再接受文硯的幫忙,令他見到文硯的面孔就回憶起這場徹底的失敗,以曲線救國的方式激起兩人之間的矛盾,淡化身份關系。
若做到這一步,文硯還喜歡熱臉貼冷屁股……那就由他去貼好了。
尊重他人命運也是養氣的一環,她權當沒有這個弟子,随便養着保證不死就行。便是卓前輩知曉,頂多說她兩句方式稍顯激進,就方向而言沒有問題。
現在看來,倒是超額達成了目标。
文硯未答,他隻覺得自己不該完全按照他們的意思行事。
就算無法反抗,至少也應該加入一些自身的意志,既然‘師尊’要他滾,那至少也要讨到些好處再滾,他想。
下人們辦成主家所托之事常會得賞,他赢了,是否也應該得到一些賞賜……?
即便這是沈靜姝本應負責治好的傷、給出的藥。
這些話少年尚不能以清晰的言語說出來,他便選擇了一貫的沉默。
沈靜姝也不太在意,神識快速地掃了一下,知道了便宜徒弟當前的狀況。
輕哼一聲:“吳情倒比預料中還會教徒弟,這小少爺算得有些本事。若非以劍訣威力碾壓過去,對方又大約留了一手,你能赢才怪哩。”
她一副滿滿當當的少女儀态,與飄搖的桃花花瓣相映成趣。沈靜姝取出一瓶丹藥随手卻精準地丢到便宜徒弟跟前,輕描淡寫道:“都給你了,不夠的話三個月後再說。”
文硯拾起瓷瓶,由來處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