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男人的腳步聲遠去,靠在門後的江塵述眼前一黑,整個人像脫線的木偶般,沿着門扉坐在了地上。
他兩手僵硬,臉朝下躺,一直躺着,像朵快要枯萎的白花,又虛弱蒼白地審視着自己的手掌,咽喉深處似堵住巨石,不敢哭出聲,一時透不過氣來。
外面的人聲一點點散去,變的寂靜空蕩,歡快甜蜜轉眼間成為鏡花水月,使他斷斷續續的喘息聲格外明顯。
江塵述,你在奢望什麼.....
他拖着這樣一具病體和可悲的命運,又怎麼配得上那些喧鬧和圓滿。
他怎麼敢動情,他早已無所求。
遍布傷疤的他,連自己受傷生病,啃掉手指、戳瞎雙眼、骨頭斷裂都渾然不知的他,除了給楚馳越同樣的擔憂、恐懼和未知,他給不了他任何東西。
可他仍無望的渴求着楚馳越身上的光明,他的灑脫、自由、意氣風發,他站在熾熱陽光下的眉目,他烏濃的眼底對着自己時會有的專注柔情.....那種神色,是彙着熱氣的悍雨,擊中了他塵封閉塞的心。
江塵述輕輕地解開自己的衣襟,在他玉色的肌膚上,橫着大小不一、扭曲蜿蜒的疤痕。
有幼時受辱的燒傷、撕裂....
還有他為行醫救人,拿自己練手的穿刺傷和割傷。
“這副殘軀,連你自己看了都作嘔吧....”
抹去臉龐的冰涼,江塵述忍不住把頭往門上撞,一下又一下,撞的整扇門都哐哐作響,撞的額頭淌下一縷血,卻始終感受不到痛時,他再也忍不了腹間的擠壓感,捂住口唇吐了出來。
當晚,冷月窺人,後院靜悄悄的,沒有想象中熱乎的年夜飯和打紙牌,隻有一堆批完的卷軸和冷掉的酒。
楚馳越眯起眼伸了個懶腰,随後脫掉鞋靴躺到床上。
身邊是綿軟的床褥,上面好似還留存着那人的香氣和餘溫。
楚馳越心中動搖了一下,然後就抱起被子準備入睡。
可他剛閉上眼,卧房的門就被推開了。
“誰....?!”察覺有人站在床邊,楚馳越睜開眼,正要擡腳做出防備,卻在看清來人時怔住了。
“江大夫....塵述,你不睡覺在做什麼?”他啞聲問,有白天對人發火後的心虛,也有淡淡的無奈和包容。
床前的人身披乳白色的寝衣,眉目如畫,冷矜的丹鳳眼宛如潋滟琥珀,一雙白淨的手在燭光下是流動着霞色的珍珠,正是有着天人之姿的江塵述。
面對男人的疑問,江塵述緘默不語。
他先是在床頭盯楚馳越半晌,直把男人盯的汗毛倒立。
楚馳越哪裡遭得住這般哀怨的眼神,便耐着脾性說:“是哪裡不舒服?還是房裡的炭燒完了?”想要跟他一起睡借機和好?想到這兒他還在竊喜。
沒想到江塵述突然從背後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這可把楚馳越吓得夠嗆,趕忙坐起身道:“江塵述....!你要做什麼,動刀很危險。”
“快把刀放下....聽、聽話。”他話都說不利索了。
江塵述壓根不理他,隻用清冷的聲音道:“楚馳越,我隻是一點沒有順從你,你便嫌棄我,惱我。”
說着他又罵道:“你是個混賬....混賬東西!”
他流露出的傷心之色,叫楚馳越百口莫辯。
“我....我那是,”感到挫敗而已,他興緻沖沖要和這人過年,度過這等特殊的日子,哪成想江塵述不但躲着他,還當着那麼多人給他甩臉子,駁他面子。
楚馳越打小就衆星捧月,性子又争強好勝,喜歡的人和事都會全力以赴得到手,哪有什麼失敗失意、灰頭土臉的時刻。
就算是塊冷硬石頭,隻要他喜歡,也能給它捂熱了....!
而江塵述的神秘、閃躲和疏離,卻叫他很是受挫。
他惱恨着這種不知從何下手,無法打開對方心際的滋味。
隻看江塵述捏住刀柄,又顫聲道:“我不願碰鞭炮,是因為我怕....我害怕。”
“你憑什麼強迫我做不喜歡的事,你憑什麼?!對我那樣說話.....”
他強壓着面上的委屈,解開衣襟,把刀橫在自己胸前,清雅的嗓音變得狠厲:“你不也怕血嗎?我今日就讓你見血,嘗嘗被人強迫的滋味!”
說罷他就兇狠地往胸上劃出一道口子。
“江塵述!你瘋了你!”楚馳越大驚失色,已然顧不上怕不怕血的,立刻沖過去抱住江塵述顫抖的肩,奪下他手裡的刀。
“你傷害自己做什麼?!”
他嘴裡說着驚怒的話,眼睛卻始終不敢看江塵述血淋淋的傷口。
江塵述不管他的心疼憐惜,反而故意把血塗到他身上,邊塗邊輕笑道:“我沒瘋,我也要讓你怕,混蛋....”
血的腥甜和蘭草香一并湧進鼻腔,折磨着楚馳越即将崩斷的神經。
“不....不要,江塵述....快停下來。”他扭過頭,僵着脖子躲避江塵述的動作,沙啞的說道。
“我不停,我偏不停下....”江塵述把滿手的血塗遍男人強壯的胸膛。
“不要——!”深埋的手術室記憶倒入腦海,楚馳越崩潰的大吼一聲,用力擒住江塵述的雙手制止他。
“夠....夠了你,”楚馳越語氣急促的勸道。
江塵述在他懷裡瞪他,往日湖色的眸變得冷豔,趁男人松懈的瞬間,他不知又從哪兒變出一碗血,朝楚馳越潑了過去。
“嗬啊.....!不要!不要——!”楚馳越是真受不了了,他腦袋裡轟的一聲,進而大叫着後退,手忙腳亂地脫掉衣服,剛要把衣裳扔開,卻發現袖子上的“血漿”散發着一股墨香。
“什麼....是,是紅墨水?”放在鼻子下細聞,楚馳越擰成布巾的臉刹時舒展開來。
他張了張嘴,想去查看江塵述的傷勢,但擡起頭來,房裡已經沒了那人的身影。
“江塵述.....塵述——!”他在睡夢裡念着這魂牽夢萦的名字,陡然驚醒,摸着胸口的汗漬,方知剛剛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什麼啊....原來是夢。”楚馳越坐起來,心有餘悸地扶住額頭,啞然笑道。
平靜了一會兒,想着江塵述罵他時抖動的唇珠,他當下心跳鼓噪難息,便快速穿上衣物,推開窗看向書房。
江塵述就寝時不喜歡熄燈,因此書房還透出一點光亮。
楚馳越輕手輕腳地走出卧房,上一秒還自言自語,說自己隻是到院裡轉轉,醒醒頭腦。
下一秒,他就站在了書房門外。
他....睡了麼?睡的好麼?
楚馳越糾結許久,剛想把耳朵貼過去聽,就因挂在門上的東西暫停動作。
褐色的木門緊閉,在子夜顯的有點暗淡,而挂在中間的藍色香囊卻散發着淡淡的光暈,驅散了周遭的黑暗。
我聽說你夜裡總睡不安穩,便給你做了橘皮香囊,你空閑時來拿。
回想着江塵述的話,楚馳越取下香囊,翻看着細膩的針腳,聞到幹淨清新的橘子香氣時,一整晚,他那顆沉郁、刺痛又反複的心,突然像被小火爐煨着,暖出他的萬般憐愛。
“如果真像夢裡那樣,大聲來控訴我,說你喜歡什麼,害怕什麼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