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緒的武館在瓦市,汴梁瓦舍盛興,不少地方學習汴梁建起了瓦市,接壤谟羯的雍州原本嚴禁瓦舍勾欄的興建,宵禁戒嚴,隻是前幾年,谟羯和軒轅國交緩解,不少谟羯人來雍州做生意,漸漸的坊市宵禁漸消,去年谟羯和軒轅打起來,軒轅戰敗求和,谟羯要求正式與雍州通商,暗潮湧動的内裡維持的表面的平和,雍州幹脆解除宵禁,建起正式的夜市制度,瓦市也在這時興起。
瓦市三教九流衆多,其中韓緒的武館頗為起眼,雖軒轅尚文,但地處邊界的雍州城卻人人尚武,韓緒的武館收留了不少因戰亂無家可歸的孤兒,雍州城不少賤民為得一技之長也有不少來武館做學徒。
平日韓緒帶衆學徒習武,到了夜裡,就在勾欄圍個小場地,演起雜耍,攢個零錢,偶爾還接兩趟镖,雖有一兩百人口,卻勉強養的活。
韓緒的武館坐落在瓦市西南角,是個三進院的屋子,窄門上挂着個灰撲撲的牌匾《七月門》,門是關着的,門邊還躺着個乞丐,青天白日的好手好腳髒兮兮的乞丐沒打算起身營業,像他這樣的乞丐,雍州城裡多的是,雍州耕地少,身無長物的賤民,不是下了九流就是當了匪徒。韓緒沒理會,拍了兩下門,守門的小學童即刻開了門,小學童很機靈,一見就朝裡大喊,“掌門回來啦!”韓緒拍了拍他後腦勺,“喊師傅,什麼掌門,從哪裡學來的胡話。”
小學童摸摸後腦勺,“大師哥昨兒帶我去泗水樓聽書,咱行走江湖的都有名頭,師傅,咱牌匾上不寫着七月門,你是咱這的老大,可不是掌門嘛!”說着,斜眼望見趟門旁的乞丐,一臉晦氣的想要趕人,“去去去,你咋又躺這兒,咱七月門打開門做生意的,你見天躺地上,臭烘烘的,誰還來找咱押镖。”
乞丐被踹了一腳也沒動靜,微微側過身,囔囔着,“這不是沒開門麼。”
“你說啥?”小學童還想上前,被韓緒攔下,“行了,都是下九流,誰比誰高貴。”
韓緒按着小學童的頭進屋,院子裡擺了不少耍把式的兵器,一衆師兄弟光着膀子在練,見到韓緒才停下來,喊着,師傅,小師傅,師弟,當家的,都有,年歲大的幾個是從韓緒師傅那輩來的,都是老師傅,韓緒很少帶人,多數都是他們在教徒,雖并非都是雜耍的假把式,但韓緒才是真真跟他師傅學的門内絕學,因此也沒人敢小看不過弱冠的少年當家。
韓緒看出不少人都是裝裝樣子,光着膀子的身上汗都不怎麼流,平日守門輪不到小學童,特意安排他就是通風報信的,也沒在意,“這幾日先停停,夏叔讓隔壁柳大娘熬點解暑湯,等暑日過了再說。”
小學童帶頭歡呼,被大師哥拍了一下頭。他撓撓頭,眼珠子一轉,又起哄道,“掌門,掌門,昨兒你去打擂台可赢了?您啥時候娶師娘進門?”
“是呀,小師傅武功高強,定是赢了。”
“小緒呀,可得好好準備,咱就是所有人都勒緊褲腰帶都要給你風風光光娶上媳婦,這可是咱七月門第一個女人。”
七月門裡都是單身寡佬,就是那些老師傅,也因為窮,一輩子也沒娶上個媳婦,這可是七月門第一件喜事,第一個娶上媳婦的人,七月門終于來了個女人。
韓緒沒說話,不知誰說了一句,“可聽說藍家是招婿,師娘能來咱這嗎,怕是師傅也……”,衆人靜默,小學童不懂什麼是招婿,“為什麼師娘不能來,她是不是嫌棄咱。”
韓緒環視一周,淡然道,“除了我成親這事,一切都不會變,七月門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喜酒,屆時會在藍府擺,大家夥來喝個喜酒。停練這幾日也不可松懈,夜裡瓦市雜耍還要如期進行,我不在的時候,都聽夏叔的。”
夜裡,瓦市燈火通明,藍府卻早早落了鎖,隻有主院和幾個下人房亮着燈,在西院的一角圍牆邊,跳下一個黑影,落地輕巧如貓落,那黑影跳下後沒有立即動身,側耳靜聽了下動靜,這才起身靠暗處走,黑影似乎對此地熟識,貓匿在暗處,目标明确往内院去,若不細看,竟不能覺察。
外院和裡院的門已鎖上,黑影駕輕就熟,打算再次翻牆,尋了個角落正想翻牆,卻聽到身後傳來窸窣動靜,忙躲起來,隻見從暗處走出另一個黑衣人,對方明顯第一次來,直奔院門,一推之下,才發現鎖了,還弄出了聲響,吓得忙躲在一邊,恰好就在前頭那黑影前方,兩人隻有十步之遙,黑影屏住了呼吸,生怕前方人無意識回頭發現他,打草驚蛇。
好在那黑衣人警惕院門,怕方才弄出動靜引來護院,待半晌後,院裡仍寂靜無聲,他才起身四周打量,倏忽間,黑衣人發現不遠處地上有東西,前去看了一會兒,不知瞧出什麼門道,竟有了目标似,從身上拿出繩勾,越牆而入。
黑影疑惑跟上,走到黑衣人方才打量的地方,卻發現地上是幾支枯枝,毫無章法的擺放,看不出有何門道,沿着黑衣人上牆的位置,後退幾步,身子一蹲,起身大步一跨,幾步攀上牆,正好見到黑衣人沒去的方向,忙手撐而起,躍下裡牆,依舊落地無聲,靈巧躲藏着往黑衣人的方向去。
幾經轉折,發現黑衣人去的地方是西院的側院。
西院分兩個側院,一個主院,黑影已知,主院住着藍府的新姑爺,側院卻不知何時住了人,黑衣人直奔側院客房,客房還亮着燈,黑衣人卻毫不猶豫,直接推門而入,關了門,扣上門栓。
黑影靠近,躲在窗下,房裡是兩個人的對話聲,雙方都刻意放輕聲,很難聽清在說什麼,還有窸窣換衣的聲音,黑影猜測,應該是黑衣人在換衣服,他耳聰目明,旁人在他這個位置怕是聽不清屋内人的對話,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你看到我給你留的記号了?可有被人發現?”
“若被人發現,我能安生站在你面前?”
“那便好,明日你‘值班’,男方的庚帖我還沒拿到手,我們可以先做法事再算吉日。”
“嗯,夜深了,睡醒再說。”燈被吹滅,兩人躺上床。
“行,我已經跟小潤爺說了不要人伺候。明日早點起,你可要記得叫我,别睡過頭了被人發現了。你都不知道,今日我吓死了,說好的算吉日,無端端又要做勞什子法事,不過那藍姑娘長得真好看,比入城那天還好看,那身姿,那臉蛋,天仙似的,比仙女廟裡的仙女像還好看,她身邊的兩個丫頭也好看,像小仙童,你說咱啥時候還俗啊,娶上這麼個嬌俏小娘子,做夢都美醒。”
“祖師爺傳承不可斷。”
“……我就想想嘛。”
兩把聲音極為相似,一個沉穩,一個略顯跳脫,若不是知道裡面是兩個人,黑影都以為是裡頭的人自言自語。聽到談話竟談到藍靜,語氣輕佻,黑影捏緊了拳頭,待到兩人都睡熟,他拿出一把匕首,從門縫插入,從下而上一擡,把門栓擡起,推門而入。
來到床邊,床上睡着兩個人,借着月色,黑影看清了兩人的模樣,不禁一愣,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拔開塞子,将瓶子裡的粉撒在睡床外邊的那人身上。
翌日,小潤一大早就往西廂趕,正巧遇見一夜未歸剛從武館回來的韓緒。小潤作揖,韓緒抱拳回禮,“姑爺回來的正好,小的已從玄明觀請來清正道長,吉日未定,姑娘命小的來請姑爺庚帖,請道長合貼。”
韓緒一頓,淡然道,“我自小是孤兒,并不知生辰幾何。”
“小的正要去找道長,姑娘将道長安排在西院客房,臨近姑爺的屋子,姑爺不妨随小的去見見道長,聽聽道長的見解。”韓緒點頭随同。
臨近院子,聽到客房傳來動靜,小潤生怕出了差錯,快走幾步到門前,還未近身,屋裡又靜下來,小潤擡手想敲門,還未觸及,門被打開一個縫隙,露出清正半張臉,隐約可見淩亂的頭發。
小潤後退半步,“道長,可要下人伺候洗漱?”
“不必了,我一會兒就來,這會子沒梳洗,見不得人,煩請小潤爺院外等等。”說着又見一旁站的韓緒,陪笑兩聲,猛地關上門。
小潤莫名,把韓緒請到院外。
“是了,姑爺,待吉日定下,姑爺可定好需宴請的賓客?”
“不過是我門下衆徒,百來人,”韓緒頓了頓,“若人客太多,我會略作删減。”
“不必不必,姑娘有意在雍州擺席,屆時會在别院擺流水席,藍府宴請的主客,除了雍州州府,當地豪紳,藍府主子隻有一個姑娘,主客不多,還需姑爺門下人撐撐場面。”
兩人沒聊多久,清正就出來了,依舊是昨日仙風道骨的模樣,小潤當即問起韓緒沒有生辰庚帖的事,清正隻道換一種算法無妨,三人便一同前去正廳。
清正給藍靜韓緒二人合貼,用的是龜蔔術,清正從背着的大包裡翻了半天,找出一個兩腦袋大的龜殼,龜齡有數十年,清正使用的是燒龜甲的方式,先在龜甲上用筆墨塗抹出特定的圖案,謂之食墨,再用荊條燒龜甲,待燒到一定程度時,取出,取出時因火燒的猛,龜殼極其燙手,清正蹲在地上摸一下龜殼摸一下耳朵,将龜殼取出就取了半天,圍着一圈人像看猴似地看着他,又不得不給道長半分面子,憋笑半天,藍靜看得津津有味,不時問兩個問題,清正就據實告之。
道長觀龜文半晌,不言不語,眉頭緊皺,小潤擔憂道,“道長,可是有不妥?”
龜蔔之術最為奧秘,清正也隻學了一知半解,奈何缺少男方生辰,不然生辰一合,擇個良日手到擒來,這龜甲不僅可以測吉兇,還能蔔命程,吉日易擇,命程卻複雜,清客不過想擇吉日成婚,其他的他也無需多言。
想通後清正又變回那高深莫測的模樣,“大吉,藍姑娘和韓壯士姻緣天定,琴瑟和鳴,乃大吉之兆。”
兩個正主聽了都沒什麼反應,清正察言觀色,“不知二位吉日想擇近還是先行籌備後再定?”
藍靜神色慵懶,“擇近吧,這兩個月有好日便定下罷。”
清正手上捏幾個決,“九月廿三,宜婚嫁。”
“九月廿三,離現在不足兩月,時間緊湊了些,小人得抓緊去籌備了。”小潤嘟囔着,藍靜随意點點頭,想起什麼,“今晚可開壇做法?法器可給道長請來了?”
“都請來了,在後院備着呢。”清正欲言又止,小潤略有擔憂,“道長可有不妥?”
“沒,小道今晚便可開壇做法,東西既然在後院,在後院設壇便好。”
是夜,清正穿着黃袍道服,八卦披帛,後院中擺着一張桌,上置三盅酒三炷香四方蠟燭和法器若幹,不知為何,清正頭戴帷帽,白紗遮住他的臉,衆人未見過做法,也不敢多問。
隻見頭戴帷帽的清正一甩浮塵,雙手變動飛速,須臾間就捏了幾個手印,嘴裡念念有詞,繞着法壇八方擺了擺,回到桌前抽出桃木劍,甩出一沓符紙,耍了一套很帥的劍術。
藍靜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不時和小潤點評幾句,韓緒在身後默默觀察藍靜,對這場作秀不太感興趣。
後院這場法事做得耐人尋味,卻不知,觀秀的不止後院,在後院圍牆上,還躲着一個黑影,是昨晚夜訪的那個人。那黑影趴在牆上,夜深如水,誰也沒注意到牆上的人,黑影看着作法的人戴着帷帽,便知這人是昨晚被他下藥的那個,他的藥粉一沾身就會使人皮膚腫脹,瘙癢難愈,按理說這人已中藥,就不應露面,卻為何要冒着被發現的風險也要做這場法事,那未中招的道士現在又在哪。
黑影轉念一想,暗道不好,當即不再看熱鬧,從牆上跳了下來,一轉身,就見清正道士站在他身後,清正原本想繞後偷偷靠近,卻不想剛接近,人就落了下來,與他正面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