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未來得及吃午飯的人們想回家了。
可聽到這裡卻舍不得擡腳出門了。
大家一臉期待地看向盧娘子,眼中冒着熾熱的光。
盧娘子知道,大家都在等一個答案,一個她不想說的,天真以為能瞞一輩子的答案。
可今天,在自己親生兒子的逼迫下,她不得不自揭傷疤,将自己的不堪醜陋暴露在陽光下。
她以手撣了撣衣裳,擡頭挺胸正色道:“我沒什麼不敢見人的。往日我念你小,又突遭變故,怕你受不住,沒講給你聽。既然你怨怼我至此,我也沒什麼顧慮了。我這就講給你聽。曹嫂子,我屋裡有壺查,勞煩您替我取來。”
曹嫂子趕緊起身進正屋拎了茶壺又拿了個茶杯。
盧娘子不慌不忙給自己斟了杯涼茶,潤了潤口道:“從前瞞着大夥兒,是我不對。我原本家住東市以西,平康坊。”
衆人咋舌。
平康坊離皇宮最近,那可是達官貴人争相購買的金玉豪宅!
盧娘子等大家呼出這口氣才又道:“我娘家姓盧,我的夫君是從前的正三品威遠将軍鄭知禮。我是他的續弦夫人。”
衆人不敢說話了,三品官是個什麼官?咱們這平頭百姓,遇見個腰裡别刀的都躲着走!
那救了懷章的壯士突然開口:“鄭将軍是去歲過世?”
盧娘子點點頭:“正是,去年四月初五。我說我是個寡婦,倒也沒哄大家。”
曹嫂子嘴比腦子快:“那你怎麼來這兒了?”
周圍人心裡痛快,就等這句話了!
你不問我都要問了!
盧娘子緩緩歎了口氣:“我原是金陵一繡娘,十五歲那年太守舉薦我的繡品給皇後娘娘賀千秋。于是我第一次來了京城。千秋宴上,年逾四十的威遠将軍鄭知禮,主動向皇後娘娘求娶我。鄭将軍的原配夫人去世五年了,留下二子二女。将軍主動求娶,這是多少官家小姐盼都盼不來的好事,落到我頭上了。我于是成了鄭将軍的續弦,生了一對龍鳳胎。”
人們紛紛點頭,想不到小小的四眼井巷裡,能見到這麼輝煌的人物!
“去年鄭将軍去世,長子鄭懷義繼承侯府,尊我為老夫人。”
盧娘子停了停,仿佛在回憶從前。
“鄭懷義承爵不久,西北突厥來犯,他帶領鄭家軍禦敵。三個月後,傳來他被突厥生擒的消息。我的婆母,鄭太夫人上下奔走,想讓皇上贖回鄭懷義。正要事成的時候,卻有人告發鄭懷義貪墨,洩露布防圖,故意投靠突厥!皇上震怒,下旨鄭家滿門入獄,家産抄沒。我和一雙兒女跟着鄭家所有人都下獄了。”
衆人咋舌,有兒有女位高權重,這是多少人夢都夢不來的好事!可世事難料,再高貴再富有又如何?皇帝一句話不還是打落到塵埃?
“那你是怎麼出來的?”有人不禁疑問。
盧娘子不理他,自顧自說道:“我十五成親,十七生子,二十九歲死了丈夫,三十歲成了階下囚。我想着,鄭家待我不薄,過了十五年神仙日子,賠一條命也不多!就這麼死心塌地和鄭家人同生死。”
聽到這裡,懷章冷哼一聲。
盧娘子似是沒有聽見,隻自己說着:“入獄第二個月,我的女兒錦繡突發高熱,我的婆母鄭太夫人說,生死有命,抗不過去也是沒有辦法。于是錦繡熬了七天死了。獄卒一卷草席拖走了,連個墳茔也沒有。”
想起女兒,盧娘子心如刀絞,眼淚成河。
她緩了緩,捏緊拳頭:“錦繡死的第四天,鄭錦玉也發熱了。她是二兒子的次女。接着是鄭懷義的二子。我心裡想着生死有命,這幾個孩子都命短啊!可太夫人拔了鬓間珠钗,求了獄卒,請來了與她交好的禦醫陳家!陳家妙手回春,這兩個孩子都活過來了!”
做了母親的,聽不得這樣的話,喬娘子憤恨道:“為何不救你的女兒!”
盧娘子怒道:“我也恨啊!我哭着問我的婆母,為何不救錦繡?她也是你的孫女啊!我的錦繡!錦繡!我眼睜睜看着她死在我懷裡!十三歲的孩子了啊!她還沒有及笄,太後說過,錦繡的及笄她要親手操辦!我的心頭肉啊!”
盧娘子哭的不能自已。
喬娘子過去摟着她,輕拍她的背,為她順氣。
曹嫂子也問道:“你那婆婆怎麼說?”
盧娘子哭了好大一氣,繼續道:“我那良善的婆母突然露出惡容,說我,你是什麼東西,也配我救!”
這話吓了衆人一跳。
親親的祖母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盧娘子凄苦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我蠢啊!婆母是清河崔氏出身,我前頭那位嫡妻也是清河崔氏出身,包括鄭懷義的妻子,也是清河崔氏出身。他們的孩子都留着崔家的血,都高貴。我的錦繡,因着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不配做鄭家的人!”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心都涼了半截。
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家!
懷章原本靜靜聽着,突然暴怒:“你胡說!我祖母才不是這樣的人!錦玉他們活了下來是他們命大!才不是祖母偏疼!”
盧娘子臉上的冷笑變作嘲諷:“我的孩子果然同我一樣愚蠢!我從前也是這麼以為的,可錦繡死了,我的腦子像是突然被劈開了,原本看不明白的事,也看分明了。我嫁進鄭家十五年,從未掌過中饋。婆母說,鄭家人口多,事多繁瑣,不舍得我費心,讓大兒媳婦管中饋吧。這十五年,我也沒有一件自己的首飾。出門見客,都是婆母早早差人送來了,全套的首飾,最新的,最貴重的。這十五年,我沒有自己花過一文錢,因為我手裡就沒見過錢。我沒有自己的朋友,出門婆母相陪,從來都是坐在老夫人堆兒裡,一與年輕媳婦說句話,婆母的眼睛就瞧了過來,有熱情邀我相聚的,婆母就替我拒了。”
那救懷章的壯士突發冷笑。
盧娘子瞥了他一眼:“說到這兒,你們都懂了吧?”
若還有男人不懂的倒也正常,嫁了人的媳婦們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