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子孫一事,全看天命,天命不允,我一個小小大夫也救不回來呀!況且千人千面,你姐姐身子如何,是否适合孕育孩兒也是未知......”錢穆聽着就覺着這病患難纏,急着撇清。
“你休得胡言!我姐姐曾平安誕下雙胎,她的身子一向康健!”盧六怒目,瞪得錢穆不敢再言。
錢穆隻心裡暗想:這生産過的婦人,按說身體強健,怎麼還會流産?
等了半炷香,衛衡終于駕車來到錢家門口。
他抱着盧娘子大步邁進錢家。
管家早守在門口,引着衛衡去了正堂。
錢穆已經擺開銀針,一旁的爐火已經點着,藥材齊備,隻等錢穆施針開方。
衛衡把盧娘子放到早清理好的榻上,擡頭請求:“請錢太醫為我妻保胎!”
“是你!”錢穆借着燭火認清了衛衡的臉。
“你還有臉來找我看病!”錢穆啐道,“你那臉皮,莫不是......莫不是比城牆還厚!”
“你忘了當年你是怎麼羞辱我的?我一個家世清白的大夫!隻不過說了兩句真話,就換來你的一頓毒打!名聲掃地,家族蒙羞!我還當老天爺早收了你這渾人!沒想到你竟然還苟活于世!還有了孩子?哼!怕是你悖逆天地,老天爺都不許你這雜碎延續後代!你這孩子,我保不住!也不會保!”錢穆拂袖。
盧六瞪着眼上前一步,捏着錢穆的脖子問:“你保不保?不保我現在就送你見閻王!”
錢穆氣急:“二十年前,我就是因此人而敗壞了名聲!如此仇敵,絕不保他的孩子!你要殺便殺!我錢某人去了地府,也對祖宗有了交待!”
“你!”盧六想罵他,可盧娘子還昏迷着,他實在是不敢罵大夫!
想了想道:“和你有仇的是他,不是我姐姐。你方才不是說你醫者仁心?我姐姐與你無冤無仇,你怎麼忍心看着她如此?”
錢穆冷哼一聲:“莫要小看老夫!這婦人隻是失血暈厥,無性命之憂!你此時随便帶她去哪個醫館,給她嘴裡塞兩片人參便可轉醒。”
衛衡自知理虧,抱拳道:“我知她沒有生命之危,隻是她對我有誤會,如果她肚裡的孩子不保,隻怕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我求錢太醫,施針為她保胎,我衛某人,願以我的性命賭咒發誓,今後錢家若有需要,我願肝腦塗地!”
錢穆不屑道:“我錢家世代忠良,不需要誰效忠!她不原諒你,也是你的因果報應,錢某樂見得很!”
衛衡鼻翼之間充斥着盧娘子身上的血腥之氣,他捏緊拳頭問:“錢太醫如何肯診治她?隻要你說出口,衛某人絕不二話。”
錢穆狠狠瞪着他道:“若要老夫救治她,除非你引頸就戮!你可願意?”
盧六揪着錢穆的手更用力了幾分:“你!”
衛衡搖頭:“我不願意!”
錢穆放肆大笑:“哈哈哈,老夫就知道!你這樣的喪家惡犬!把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你這樣的人,心裡何時有妻兒老小?所思所想,不過是自己的前途地位!今日之事,剛好讓着婦人看清楚,你這樣的人,不是她托付終身的良人!”
說着他看向盧六:“小兄弟,你也省省力氣吧!你這姐夫,有不如沒有!失了這孩子,倒可以讓你姐姐痛快和離,如此方能早日覓得良緣!”
盧六皺眉:“你不明白!老頭,你就給治吧!”
眼看錢穆不為所動。
衛衡突然雙膝彎曲,直挺挺跪在地上。
繼而雙手舉過頭頂,将上半身匍匐在地,跪求道:“求錢太醫為我妻診治!二十年前,是我衛衡,嚴雲澤對不起錢太醫!我之罪孽,唯死可贖!若我了無牽挂,自然可将這條命交給你!可我身負要事,又心中牽挂着我的妻子!我做的事,亦是贖我二十年前的罪孽!未免我死後化作厲鬼殘害生靈,此事不可不做!而我的妻子兒女,都需要我這個丈夫父親......不!是我作為她們的丈夫和父親,我需要她們的原諒!這原諒,需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故而我不能把我的性命留在這裡!我答應你,今日你保我妻兒無虞,來日我登門奉上我這條命!”
如衛衡所說,他不怕死。
他這二十年的漂泊,都隻為一死。
相比内心的折磨,死對他而言是一種解脫。
可現在,他不能死!
他要找到李衡的後代,才能有臉去地下見李衡!
他要親眼确認盧娘子不再生他的氣,他才能安然赴死!
盧六看衛衡跪下了,錢穆的眼中閃過一絲動容,他抓住時機道:“老頭,施針吧!二十年了!别那麼小心眼兒!他都答應把命給你了!”
錢穆在衛衡下跪的時候已經消氣了。
他不是故意為難衛衡。
隻是當年東宮之事,是他這許多年夢魇的根源!
他直覺隻要眼前這個人死了,他就不會再受噩夢侵襲了!
可在衛衡跪地的那一瞬間,他心裡一個二十多年的死結解開了。
人之愛恨,隻需要一句道歉,一個舉動就被化解了。
那一刻,他明白,他恨的不是東宮,也不是衛衡,是二十年前自己的口無遮攔。
恨自己年輕氣盛,不懂得婉轉迂回。
可自己有什麼錯呢?
醫者不就該将病人真實的情況喧諸于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