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啟打開門走了進來,待所有獄卒出去,左右無人時,神花長公主才将自己的視線,從手掌大的灰蒙天空中移開,落在章啟冰冷的眸色上。
章啟一把拽起她的衣領,将她拖出牢房。
地牢的大門驟然被打開,凜冽的寒風夾雜着冰刺一樣的雪呼嘯而來。被冷風一刺激,拓拔玉蘭瞬間清明。
她擡頭望去,黑壓壓的重騎伫立在兩側,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滔天怒意,恨不得撲上來将她撕得粉碎。
最中間的地方,停着一輛馬車,拓跋玉蘭一眼就認出來,是上個月,虞慶侯送給章麓的生辰禮物。
車架上還有她兒子元逯親手雕刻的鸾鳳紋。
那一刻,屬于兒子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現眼前。
她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樣拍拍他的肩頭,為他掃落雪片,卻毫無意外的穿透了他的身體,撲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章麓掀開厚重的車帳,快步走下來,徑直來到拓跋玉蘭的面前。她背靠着風雪,将禦寒的兜帽取下,露出一張滿是糟污的稚嫩臉龐。
她将懷中的幼狼放下,走下階梯。
拓跋玉蘭從地上爬起,想要透過被血糊住的雙眼,看清眼前姑娘的模樣。
她雖沒見過她,但她從兒子的口中聽說過,這是一個調皮伶俐、聰明可愛的姑娘。
兒子喜歡她。
可如今,對方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掩住了她的開朗,刺目的傷口劃破了她的陽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沒有欣喜與快樂,隻有濃重的仇恨與厭惡。
“你師父是祁若蘭,繁花素手,劍比天下。你也因此被封為神花公主,掌十萬神花軍。”
神花長公主眸色微動,暗暗猜測她的來意。
“二十年前,我父親與她曾是同門,因而對她的弟弟祁中嶽也極為照顧。那時候吐谷渾與中原交好,每年獻馬一千匹,祁若蘭收你為徒,也算是對兩邦友好往來的證明。”
章麓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面容隐藏在黑暗裡:“二十年前,她弟弟因她而活,二十年後,她的弟子也因她未死。拓拔玉蘭,章氏不是不能殺你,但你活着遠比死去更有價值。”
章麓半蹲着身子,掐住她的下巴,強迫她彎曲脖頸看向自己。
“你師父死在了古馬坑,死在了你親侄子的亂箭之下。要我說,她這一生着實窩囊,二十年前為弟弟卑躬屈膝,二十年後還因為你這個白眼狼而萬箭穿心。”
拓跋玉蘭瞳孔顫動,想要開口,卻被緊緊鉗制住颌骨。
“她本以為你對她是真心,誰知道皆是假意。此番造成北甯關劫難的罪魁禍首是誰,你難道不清楚?不,你最清楚,可你無能去阻止,即便你擁有令人聞風喪膽的十萬神花軍,依舊阻止不了你兄長膨脹的野心,被他當做棋子送來北境。你如今身陷囹圄,你的神花軍在哪兒呢?隻怕已經盡數落入吐谷渾王的口袋了。”
拓拔玉蘭的呼吸一窒,撐在地上的手緊緊收攏,十指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鮮紅血痕。
“祁中嶽打開了北甯關的大門,令回纥人的鐵騎長驅直入。彎刀割破了你丈夫的喉嚨,利箭射穿了你師父的胸骨,無數曾經對你友好的面龐在咽氣前,被回纥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五原郡淪陷,你兒子拼死救你出去,他是你與元暮叔唯一的孩子,因着他帶來了大梁的技術與谷種,改革了吐谷渾的稅法,所以在吐谷渾的聲望比兩位王子都要高,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成為下一任吐谷渾王。可誰都不知道,吐谷渾王嫉妒你,嫉妒得恨不得将你挫骨揚灰,他又怎麼會允許一個留着你血脈的孩子,繼承他的王位?”
章麓垂着眼眸,目光滿含蔑視:“你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拓跋玉蘭的身體一抖,咬着牙想要開口,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殘喘。
“你的兒子被你的侄子綁在馬後,從五原郡拖到古馬坑,一路上淌着血,被丢進坑裡的時候,血都流幹了,卻還要遭受回纥人馬蹄的踐踏!若是我現在放你去給他收屍,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從那三萬人裡,将碎成一攤爛肉的他拼湊出來。”
拓拔玉蘭面目猙獰,掙紮着要站起來,卻被章啟遊刃有餘地一把按下。
“你痛苦嗎?怨恨嗎?想報仇嗎?我隻會比你痛苦萬分,比你怨恨萬分,比你更想殺了你的哥哥,你的侄子,還有祁中嶽!你沒親眼見到至親之人死去的過程,可我見了,你覺得我能原諒你嗎?但凡你當日有三分骨氣.謀.權.篡.位,今日這份苦楚便永遠都不必受着!”
拓跋玉蘭瞠目,慘白的臉上浮現出森然的笑容:“我沒有背叛任何人,不該如此……”她的聲音顫抖,卻撼不動章麓碾壓她尊嚴的決心。
前世,神花軍成為了吐谷渾的神兵利器,以滾滾洪流之勢吞沒了河西以西的所有土地。令上千萬的百姓成為了豬狗不如的奴隸,日日被折磨、辱罵、踐踏。
“如今你苟延殘喘,即便此番戰事與你無關,這世間的人也不會原諒你。你在這裡,你姓拓拔,你就是罪人。民憤滔天,神仙都壓不住!”
“我沒有背叛任何人!”拓跋玉蘭一字一句的怒吼着,咆哮着,拼盡全力抵抗着章啟壓下她的力量,想要挺直自己的脊梁,“本不該如此……”
她的眸中含淚,神色堅毅:“我從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以為他送我來,是為了兩國邦交,所以我心甘情願。我嫁給元暮,成為了中原人的妻子,為大梁和吐谷渾搭建友誼橋梁。但他勾結祁中嶽,與回纥人做交易,全都将我蒙在鼓裡!若是我當初知道,十萬神花軍定能踏平王都,将他從大王的位置上拉下來!”
“現在說這些話不覺得晚嗎?”章啟冷眼瞧着他,眸中充滿了嗤笑。
“我能怎麼辦!我隻是個和親公主!兒子被允回吐谷渾本就費了好大的勁,十萬神花軍又怎樣!皇權面前我有得選嗎!”拓拔玉蘭崩潰地捶打着地面,手側的軟肉被砸爛,她再也忍不住地嘶聲大喊起來,臉上盡是瘋狂的仇恨與絕望,“你們說出這麼一番話的目的是什麼?你們想我做什麼?”
“你該問問你自己。”章麓态度冷漠,“你的命不在你的手裡。”
拓跋玉蘭眸光猩紅:“我能為你們複仇。”
“為我們?”章麓的嘴角噙着笑,可這笑卻充滿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