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旁邊悄悄圍觀的晴放和晴野兩人看見雙竹後,紛紛送以譴責的目光。
來得真不是時候,他們想。
李鶴霖難得一見的尴尬,他輕咳一聲,目光落在雙竹和他身側之人的身上。
雙竹帶來的人極為狼狽,頭發淩亂,隻用一根光滑的木棍簪着,身着布衣短褐,唯一華麗的衣着便是外披的大氅,但觀其紋理形制應是面前這名為雙竹的少年郎的衣物。腳下一雙破舊的棉鞋,已經能看見翻出的棉絮,外層的罩布看着頗為眼熟。
“在哪兒找到的?長安?”章麓指着那人的鞋子,“這可是戶部發的。”
她的話提醒了李鶴霖,那雙棉鞋是戶部撥付的赈災物資。因為戶部庫房并沒有太多素棉麻布,長安城内也少見低廉的素布,便将去年湘淮進貢的三百綱葛布拿出來做了棉衣棉褲還有棉鞋。湘淮每年進貢的布匹都是用的淩霄花紋,獨此一份,這雙棉鞋上的便是這種。
男子呆呆傻傻的,見人問話,隻是點點頭,神色惶恐地瑟縮在雙竹身後。
雙竹解釋道:“他是屬下在金南縣胡林村救下的,之前确實混雜在災民裡去過長安。聽圍毆他的人說,他是随着鄰居去的長安,又跟随鄰居回到了村子。張大人的稅田丈量新法已經下放,鄰居知道他懂得術數,便請來幫忙丈量土地的。但村子裡很多人都覺得他丈量的不對,有人說他收了鄰居的錢,故意将各家的地少算,便有人心中氣憤不過叫了兄弟打他。不過,屬下重新找人幫他們丈量了土地,與此人丈量的并無出入,屬下覺得奇怪并沒有告知他們真實結果,而是找了個借口講他帶了出來。”
李鶴霖蹙眉問道:“各縣的土地丈量都由縣吏專門負責,且都是統一的度量尺,這些人皆是精通算術的童生或者秀才,丈量土地之後皆會記錄在地契上,以方便進行稅收、分割和良種撥付,怎麼還會有錯?”
“回王爺,這也是草民奇怪的地方,他們拿出的地契上分明寫的是五畝七分,但實際上隻有五畝一分。附近不臨江不臨河,也不是黃泛區,沒有土地流失的情況,不應會有如此大的偏差。”
李鶴霖想起瞞報雪災的德州刺史:“德州府還真是沆瀣一氣,上行下效,在其位不謀其政,玩忽職守,枉拿朝廷這麼多的俸祿!”
章麓略微思索了一番,道:“玩忽職守是一方面,但是,村民實際的土地比地契上的少,是個例還是泛例?若是個例,還可說玩忽職守,若是泛例的話,少的土地去了哪兒呢?如今上頭查永業田和皇莊查得嚴,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并入官田。”
這種猜測令人不寒而栗,整個金南縣一共十二個村,一個村十裡,一裡十戶,整個金南縣就是一千二百戶農戶,若是一戶土地少六分,整個金南縣就少了七百二十畝。長安皇城八百七十九畝,這缺少的面積近乎一座皇城!
這還隻是一個縣,德州下轄大小縣共四個,刨除掉縣城人口,單種田的村戶就有将近六千戶,若沒戶都少六分甚至更多……這是一個不敢想象的數字!
嘩啦——李鶴霖手中的茶杯被握碎,章麓瞪大了雙眼,痛惜道:“我的蟠桃三才!”
沉浸在憤怒中的李鶴霖回過神,看着自己手中已經碎裂成渣的茶碗,趕忙道歉:“對不起,等到了德州,我一定命人找一套一模一樣的回來……不不不,找一套更好的回來!”
“算了,一個杯子而已,何必勞民傷财。你的手沒傷到吧?這茶盞薄可透光,碎掉的殘片甚是鋒利,可别傷着了。”章麓掰開他的手仔細看了看,“還好沒傷着,你倒不必如此憤怒,剛剛經曆過連番戰亂,地方很多官位都缺人,制度殘缺不全官員玩忽職守,自尊自大是很常見的,甚至有人冒名頂替殺人上位,成為一方土皇帝。但朝代更疊,卷宗殘損,查證不易,你是去赈災的,不是去查案的。更何況災情之下,隻怕見到的髒事不止一件,甚至比今日所聽聞之事更為可怖。此時便氣成這樣,以後豈不是要氣昏過去。”
“父皇改天換地,不是為了讓百姓受苦。”李鶴霖攥緊拳頭,“此去定要好好查查這幾個州府,肅清地方。”
章麓走到那瑟縮在雙竹身後的男子身邊,聲音溫柔:“徐邕,沒有人會傷害你了,你不要害怕。”
“徐邕?”李鶴霖面露詫異,“北甯關守備将軍的獨子徐邕?建元四十七年的狀元?那個數術天才?他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章麓歎了口氣:“當年徐将軍冒死保下他,請元暮大人送他去往河陽老家,元暮大人死在吐谷渾人的箭下,隻留了口信給親信,兄長查了五年才查到他的蛛絲馬迹。他能活下來已是大幸,變成這幅憨傻模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不必承受喪親之痛。”
*
第二日,一行人終于抵達德州城外,隊伍重新整合,由三皇子儀仗打頭,墨雲騎分為四列護持左右,浩浩湯湯綿延百裡。因着章麓是隐瞞身份來到德州城平原郡,便扮作了女騎衛,站在李鶴霖身後。
德州平原郡司馬付瑜早早便得了消息,頂頭的德州刺史被罷了官,作為平原郡作為德州要塞,他這個郡司馬的官階都比其他郡高一階,在朝廷沒有派下新的刺史下來之前,整個德州現今都以他為尊。
為了不輸陣,也給三皇子一個下馬威,付瑜将各縣、村的官吏都叫了過來,還有當地的豪紳、富商,整整齊齊擁擠在城門口,看着也甚是聲勢浩大。
可惜,三皇子此番帶來的不是禁軍也不是府兵,而是猶如尖刀一般的墨雲騎。黑色的重裝巨甲如烏雲一半壓了過來,前面儀仗的明黃色和赤紅色明豔刺眼,後面的墨雲騎包裹的隻能看見一雙眼睛,各個眸光銳利,宛若看見獵物的餓狼。
于是,雙方剛一碰面,連話都沒說,就壓的滄州刺史和一衆官吏、豪商喘不過氣。
李鶴霖毫不在意德州刺史難看的臉色,自從知道金南縣的事,有了可怕的猜測,就把他看成了吃人的惡鬼,恨不得扒皮抽筋,殺之後快。
章麓站在後方,透過盧康等親衛之間的縫隙,遠遠瞧着李鶴霖神情嚴肅的與一衆官員打機鋒,說出的話八面玲珑。前世章麓從未見過李鶴霖這一面,如今看來他并沒有章麓想象的那般不通人情世故。
“如今平原郡四處鬧災,銀錢都用在了幫助百姓重建房屋上,着實沒有多餘的銀錢為三皇子修建府邸,隻能委屈三皇子暫時在這裡暫住,還望三皇子見諒。”付瑜帶着一行人來到城中心地段,指着眼前這座最大最豪華的府邸,陪笑道,“這原是一位黎姓商人的府邸,因着違反了通商原則,攪亂市場,被微臣趕出了平原郡。微臣已經将四周的住宅都買下來拆掉,做成了這座府邸的後花園。”
衆人遠遠瞧去,這座華麗麗的府邸,有山有水,富麗堂皇,在一衆樸素的平房中,簡直可以說是鶴立雞群。
章麓遙遙望着那華麗的亭台樓閣,心中不禁嗤笑。這座園子她最熟悉不過,原是堂兄修建的一處學堂,裡面瞧着最高最華麗的四層八角樓是藏書閣,裡面放着堂兄從四海八荒搜羅來的珍貴書籍的手抄本。
可惜,三年前被逮人付之一炬,如今眼前的這棟是後建的,遠比先前的更加華麗。
付瑜還雙手托着開府弓來到三皇子面前,谄媚道:“沒想到有朝一日,微臣也能見到皇子龍孫展弓的英姿,當真是三生有幸啊!”
然而,李鶴霖并不打算賣他面子。他将開府弓從付瑜手中拿過來,直接丢給了身後的章麓。
這一舉動付瑜都沒想到,他知道三皇子有墨雲騎,有親衛,開府之事定然落不到他的頭上,索性拍拍馬屁,有自知之明的将弓遞了出去。可他沒想到三皇子竟然會讓女子替他開府!
自古以來,都認為女子開府極為不詳,甚至連面都不讓露。可三皇子的墨雲騎不單單有女子,還讓其中的一名女子代為開府,簡直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