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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鶴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這間屋子的,隻記得外面的雨下了很久,久到心中的火再次燎到了第二道門闩,他才一夢驚醒,匆忙的退開。
門外站着的幾個人看見屋門開了,瞬間轉過視線,幾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久。
“都看着我幹什麼?”李鶴霖将屋門關上。
盧康有點臉紅,他搖搖頭道:“沒什麼,就是幾個礦場都封死了,咱們的人手不夠,還得讓東郡的府兵暫時看着,弟兄們都讓太醫看過了,都是皮肉傷沒啥事兒,養幾天就又活蹦亂跳了。”
“死去的兄弟都記好名字,回去給他們的家人一筆撫恤金,待京畿的皇莊整頓好,優先供給他們。”
“明白。”
李鶴霖将先前章麓的提議說給盧康聽:“你先回平原郡,将此事告知王臨之,他會知道怎麼做,那些搜出來的兵器,先封存在礦裡,隻帶一綱讓馬景川先行運回長安給滿朝文武看看。”
“那小王爺帶來的人呢?”
“全都帶走,務必保證東西能平安抵達長安。章麓已書信給清河郡守容大人,你着人把信送出去,守備營那邊自會派人來鎮場。”李鶴霖交代道,“河北大營得有人管,你讓徐松點上五百輕騎拿着我的大印去,凡有違抗者格殺勿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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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章麓醒來已經是第二日的晌午,屋外亂糟糟的,章麓迷迷瞪瞪坐起身,就瞧見李鶴霖正躺在地上,身下鋪着一張爛了邊的席子。
“醒了?”章麓那邊一有動靜李鶴霖就睜眼了,他站起來扶着章麓,“怎麼不再睡一會兒?”
“再睡就睡滿十二個時辰了。”章麓被他扶着坐在了木凳上,指着窗戶問,“外面怎麼了?”
李鶴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那群死掉的商戶的親眷和下屬,正嚷嚷着要給個說法呢。嘁,私開礦場販賣死奴,朝廷還沒治他們的罪呢,自己倒先上門來找茬了。”
這些商戶倒也不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找李鶴霖的茬,隻是他們來這裡做生意,貨都存在榷場的庫裡,如今榷場整個都燒沒了,他們的貨也等同于灰飛煙滅,這本來就是貨主的還好,虧了就虧了,能保住命就行,可其中不少都是那些大商人手底下的掌櫃,貨沒了隻一句被燒了哪兒就能打發了主家呢?
回頭還不是要他們賠,可他們哪兒有錢賠啊!
章麓明白他們就是想要官服開張單子,證明其中緣由,好讓他們回去跟主家有個交代。但章麓暫時并不想這麼做。原因無他,這裡的事目前對外的說法是有土匪打劫,被墨雲騎消滅,如果官府按照這個說法開,朝廷那邊就有理由質疑先前李鶴霖送去朝廷的折子。
可若不按這個說法開,就等同于暴露了章麓與李鶴霖接下來的謀劃,會打草驚蛇。
所以章麓直接給他們打太極,無論誰說什麼她都是好好好,有時候某人說到傷心處開始情緒爆發,她也跟着爆發,要哭一起哭,誰也别嫌棄誰。
這直接給商戶們整不會了,要不是忌憚着屋前屋後都是兵,這群商人早就翻臉了。
李鶴霖就虎視眈眈的在一旁看着這群商人跟章麓嚼纏,他原是不想讓章麓管的,奈何不止是他,連帶他手底下的兵都是暴脾氣,多說兩句就要暴起,隻能拜托給章麓和雙竹來辦。
不知道是不是眼瞧着章麓好脾氣好性,有些觀察了四五日的商戶也紛紛湧了過來,雙竹一點人數,對章麓點了點頭。
章麓站在院外的樹下擡了擡手,墨雲騎拉開戰線直接将整個院子都圍了起來。
“哎?你們這是要做什麼?”有商戶大喊。
樓松拎着一張蓋了大印的黃紙,高聲道:“三皇子有令,爾等涉嫌走私金銀銅鐵,買賣人口,按我朝律令,凡走私者抄家流放八百裡,各位,這這兒呢暫時還沒捅到皇上面前,俺們殿下願意給各位一個機會,凡是老實交代的,俺們殿下保證不會為難他,還會安安穩穩的送他出東郡,但如果有人敢耍詐,哼哼……”
墨雲騎齊齊抽刀。
“那就别怪俺們不客氣。”
商戶們瞬間大驚失色,有人試圖闖出去,卻被近在咫尺的刀鋒擋了回來,有人試圖狡辯:“這德州背靠京城大人物,我不想幹也不行啊!但我隻跑過幾綱貨,都是應付了事,畢竟還要生活,家裡也有孩子要養,得罪了大人物,這一家子沒了營生是小,萬一死人了才是事大!”
樓松不信他們那套,擺擺手讓人搬了幾隻大箱子過來,這些箱子上還沾着幹成硬塊的泥土,正是李鶴霖從礦場挖出來的,裡面全是榷場的交易明細。
樓松騎在馬上,單肘撐在膝蓋上,壓低了身體似笑非笑的掃視着一衆行商:“各位如果心存僥幸,咱們就直接對賬,俺還是那句話,主動承認的,墨雲騎自會送他安安穩穩的出東郡。”
樹下的章麓輕輕搖了搖扇子,對雙竹道:“鹽、鐵、銅、金、銀皆受朝廷管制,想從中牟利定然要在朝廷内擁有強有力的靠山。這些商戶是依托榷場而存,說句實話就是命握在榷場手裡,這得拿出什麼樣的條件,才能讓這群商戶心甘情願的為他們賣命?”
雙竹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裡,道:“人為财死鳥為食亡。”
章麓搖頭:“都是家有老小,還沒享受夠的貪婪人,還不至于為了錢财把自己的命搭進去,這榷場應當是有免死金牌給他們。就像賀蘭山的鹽井,一直都是裴氏在經營,他們按月會與戶部稽查賬目,戶部在鹽井也設有監察寮,但鹽井的油水太大,處在相關位子上的人哪個不想撈一筆,許思政的前任就是想在這上面做文章,卻不想被裴氏拒絕還一狀告到了陛下面前。”
雙竹垂下眼眸:“但陛下沒有護着裴氏,反而讓裴氏一脈徹底斷絕。”
“這就是世家的威力。”章麓道,“世家拱衛皇權,早已與皇權融為一體,皇帝沒有自己的勢力,就隻能依靠世家。裴氏的不配合阻攔了世家的路,就注定隻有死路一條。”
雙竹與雙菊是裴氏的旁支,算起來應當是裴鏡的外甥與外甥女。
當年裴氏大禍,姐弟倆是被出嫁的裴鏡一捧土又一捧土從亂葬崗裡挖出來的。泥土沾染了紅色的嫁衣,陷進塗着蔻丹的指甲,章弋在虞慶侯府中宴請賓客掩人耳目,而她坐在亂葬崗中近乎哭瞎了雙眼。
雙竹也曾是‘世子’的候選人之一,但他們姐弟并不願意摘掉‘裴’姓,便隻能作罷。
但本就是已死之人,這個‘裴’字便隻能留在心裡。
雙竹握緊了拳頭,一言不發。
那頭的樓松已經讓人叮叮咣咣的釘柱子了,每格一人一根,将整個院子包圍起來,然後再用木闆橫着從腳下一路釘到頭頂的位置,隻有眼睛的地方留有巴掌寬的方西。
待‘院牆’落成,樓松拍拍手道:“想好了就将自己的名字和商行名字寫出來,從這個縫隙裡遞出來。”
“這也沒有紙筆啊!”
“自己的衣服就是紙,身體裡的血就是墨!”
“這……這!簡直欺人太甚!就不怕禦史參你們!”
“那也要等各位平安出去之後!”
說罷,樓松再不理他們,将馬鞍從馬背上取了下來,鋪放在地上盤腿坐了上去。太陽一步一步緩慢的移動着,将樹蔭逐漸延伸到了他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