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點亮屋中油燈,隻靜靜的站着,聲音平和的問道:“師父送你去河陽。”
“不!”徐邕突然激動起來,他手足無措的在原地轉圈,“不去河陽!不去河陽!”
徐邕的驟變令王臨之措手不及,他剛要抓住徐邕的胳膊,對方就沖進房間的角落,抱緊自己的頭,渾身顫抖的苦寒:“别殺我!别殺我!我是個傻子!對!傻子!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邕!”王臨之走到徐邕身後,雙手剛搭上徐邕的肩膀就被甩開。
徐邕不斷的用頭撞牆,涕泗橫流:“師父!我們跑吧!我們打不過他們的!你别死師父!求求你!求求你——”
那一聲聲撕心裂肺,于電閃雷鳴中呼嘯穿行在整個駐紮地,四合的農家小院裡,一股無形的陰郁感在空氣中凝結,讓王臨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會記住殺了我的人,對嗎。”王臨之聽見自己這樣說,聲音帶着一股死亡的寒意。
“記住?”徐邕抖着唇複述,他的手指摳挖着牆壁,指甲上是鮮血淋漓,“我會記住的師傅,他是個壞人,我要記住他,一輩子的記住他!”
“他是男人還是女人?”
“男人,化成灰我都認得他。”
“他長什麼樣?”
“……”徐邕沉默了,王臨之很有耐心,他沒有催促,隻是重複着這個問題。
許久,徐邕道:“他為什麼沒有喉結呢?可他明明是個男人。”
王臨之頓住了。
徐邕還在說:“他的眉眼有些好看,但那眼神我不喜歡……好像師傅是什麼髒東西一樣。”徐邕的眉頭皺在一起,“他好高啊……是個什麼王爺?可王爺太多了,他是哪一個?”
徐邕緊張的咬着手:“我得躲起來,王武是個壞東西,他居然想要花神令,我不能被他要挾,我不能背叛守備軍。”
話音未落,正在觀察徐邕的王臨之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得砰得一聲,徐邕的頭狠狠地撞在了牆壁上,鮮血瞬間落了下來。
*
程衛昭一路追着刺客直到城外,刀刃劃破對方的面巾,露出真容。
“是你?”程衛昭瞪大了雙眼,眼神中夾雜着震驚與不解。他下意識落下手中的刀,往後退了兩步:“父親讓你來的?德州的事與他有關!”
“不,德州的生意主上沒有參與,主上隻是還個人情。”刺客道。
“人情?”程衛昭握着劍柄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臉上的肌肉隐隐抽動,“德州死了多少人他知道嗎?什麼樣的人情要用這麼多無辜者的性命去填!”
“世子,德州之難并非主上所願,主上要還的人情也隻是要徐邕的一條命罷了,其餘的并非……”
“一條命罷了!”程衛昭的劍鋒直指對方喉嚨,“那我今日在此殺了你也不過是條命罷了!”
刺客感受到喉頭的微涼,但他并不在意:“世子,您可以殺了我。但德州的事已成定局,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安國公,或許榷場的事能将林傑拉進來,但也隻是拉進來而已。做事的人不是他,走貨的人不是他,所有的一切都隻與安國公的走狗付瑜有關。”
他垂眼看向微微顫抖的劍鋒,繼續道:“世子,主上讓屬下告訴世子一句話,程氏已經綁上了五皇子的船,奪嫡之争曆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還望世子莫要優柔寡斷,葬送了全族人的性命。”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張令牌,雙手俸給程衛昭:“靖國公有意将德州之事推到安國公身上,主上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世子,戲中人已經到了,程氏是生是死,端看世子的一念之間。”
話音将落,刺客偏過頭猛得往程衛昭刀上一撞,任由‘狼枭’的刀刃割掉自己的頭顱。
咴咴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李鶴霖率領一衆墨雲騎飛馳而至,程衛昭站在街道上,手上握着靖國公府的令牌,與李鶴霖沉默對視。
“程大人。”李鶴霖翻身下馬,走到已死的刺客身邊垂眸看了一眼,“這是……”
“今夜有人潛入營地刺殺,王公子設計甕中捉鼈,但……主犯跑了,我一路追擊至此,可惜沒能活捉。”程衛昭冷靜的将手中令牌遞給李鶴霖,“這人很奇怪,說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話,然後扔下了這個。”
李鶴霖接過一看:“靖國公府的令牌?”
程衛昭道:“我覺得這是個陷阱。”
“怎麼說?”
“殿下應該認識許思政吧?”
李鶴霖擡眸:“前任戶部尚書許思政?”
“是。”程衛昭道,“殿下看看這名刺客的臉。”
蕭雷蹲下身将人翻過來,看清刺客的臉後驚訝道:“有些像許思政。”
李鶴霖蹲下來仔細看了看,忽得想起接風宴上付瑜帶來的那名女子:“許思政的那對兄妹沒死?”
蕭雷道:“也有可能是巧合。”
“我不相信巧合。”李鶴霖站起身看向程衛昭,“方才他跟你說了什麼?”
程衛昭道:“說我父親派他來收拾殘局,讓我将這枚令牌交給殿下,然後栽贓給靖國公。”
“你為什麼不這麼做?”
程衛昭笑了笑:“我又不認識他,如何判斷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雖在我父親身邊呆過一兩個月,但我父親信任誰任用誰我從來都不清楚,或者說,我的親人從來就沒有信任過我,我又為何要信任他們。殿下,事情就是這樣,孰是孰非自由殿下判斷。”
*
夜晚春寒料峭,章麓裹緊披風,沉默的坐在馬車裡,一旁的清潭抱着自己的女兒,被晴放虎視眈眈的盯着。
忽得,章麓睜開雙眼,道:“我可以給你一條生路,但你要對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進行補償。”
清潭雙眼一亮:“姑娘請說。”
“你說你想活着,我給不了你希望,那我可以告訴你,弱者縱然聲嘶力竭也無人問津,可強者哪怕輕聲細語亦猶如雷霆。”章麓道,“這就是為什麼吐谷渾明明靠着祁中嶽打開了北甯關的大門,也無法繼續深入的原因,他們不夠強,過去不行,現在不行,将來也必定不行。”
“你固然可以為了一時利益轉投我的敵人,也可以為了榮華富貴違背良心做世族的幫兇,但這樣的你在強者面前永遠都羸弱不堪,是随時可以放棄的一枚石子,而不是令人仰望的高山。”
清潭袖中的手攥得很緊:“姑娘想說什麼。”
“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章麓伸出手,輕輕撩開清潭耳邊的鬓發,如妖鬼的低語一般輕聲道,“榷場售賣的兵器定然有鍛造圖紙,有了它你就擁有了這條商路的話語權。”
清潭一驚:“我接觸不到這些。”
“那就想辦法接觸。”章麓定定的注視着清潭,“你有白鷹,他們為了戶籍嫁給了多少胥吏?踏入了多少官員的後院?你别以為我不知道,如果這張關系網不夠龐大,你坐不到今天的位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白鷹就像木刺一樣,握在手裡自然好,可握在别人手裡就是膈應,沒人會任由你在德州養着這麼多白鷹。王武也好,付瑜也罷,說白了也不過是棋子而已。上面的人每天虎視眈眈的盯着你,可你卻一直好好活着,就說明你并沒有完全被他們掌控,你有令他們忌憚的東西。”
清潭輕咬着唇,一言不發。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在西洲侯的擁護下,五皇子李謹煥登基成為了皇帝,趙晚舟成為了天下第一商,坐擁金山銀山,靖國公病死在奉天的一場大雪之中,安國公被人綁在馬上拖死在了北甯關的城牆之下,李氏一族死的死瘋的瘋,祁中嶽成為了吐谷渾的國柱,拿着德州百姓用血淚鍛造出的刀劍破開了鄯州的大門……如果這樣的夢真的成為現實,清潭,你覺得你留下的白鷹還能留住眼下的富貴嗎?”
清潭看着章麓,雙眼許滿晶瑩:“那姑娘呢?夢裡的姑娘是怎樣的呢?”
章麓沉默了許久,久到馬車進了城門,在墨雲騎的隊伍旁停下。
“夢裡的我死在了盛夏的夜晚,被雍貴妃一刀捅死在虞慶侯府,永遠留在了肮髒的盛京。”
清潭:“所以,姑娘并沒有看到五皇子登基對嗎?那夢就必定不會是真的。”
“借你吉言。”章麓笑了笑道,“我給你三個時辰考慮,我希望在旭日東升的時候,能得到你的答案,這段時間換物居就暫時歇業吧。”章麓推開車門,“勞煩樓衛尉送她回換物居。”
“是!”
“姑娘!”清潭從馬車裡追了出來,跳下馬車來到章麓身邊,附在她耳畔低聲道,“淬刀法藏在付瑜府上的暗室裡。誰生來能選擇血脈?我們想做晉人,願做晉人,渴望做晉人,一個普普通通的晉人。”
月光越發朦胧,驚雷轟隆作響,雨滴于天空中紛紛揚揚落入地面,一把油紙傘撐在了章麓的上方,李鶴霖就站在她的身後。
章麓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認真的看着清潭:“希望你說到做到。”
信任是磚砌的橋梁,一旦崩塌,修複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