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李鶴霖,隻憑一絲信念堅持着,任何安慰與關照都是徒勞。她走進廚房,再次熬了一碗八寶粥,做了兩份小菜,托萬林送進了正屋。
随着被殺的官員越來越多,就連常年打仗的虞慶軍都感覺到手軟腳軟,但沒有一個人有怨言,他們都聽得到方問安宣讀着這些人的罪行,在幽雲十六州是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在他們的心裡,這樣的人稱得上是極惡之徒,下手自然不會猶豫心軟。
當第十四把刀被砍出了豁口,最後一個被查實的貪官終于被斬殺。
五百多個人頭,被整整齊齊的按照官職大小排列在刑場前,有些百姓不敢靠近,有些百姓指着他們打罵,還有人坐在這些人頭前,哭喊着沉冤得雪,哭喊着他們親人的名字。呂州的百姓第一次從這些人的口中,直到了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的惡,這麼多的走投無路。
這幾日,連兩個熟人在街上遇見,都會提幾句這些貪官污吏。
“聽說,青州有個毛石縣,那裡盛産花崗岩,去年貢品翻船,那縣令收了船主的銀錢,讓礦主背了鍋,最後将那礦山歸為己有,與船主七三分利,賺了十幾萬的銀錢。”
“可不是,昨日我看到告示的時候恨不得親自上手殺了那貪官!他還擄掠幼女豢養在府邸玩樂,有個父親将他告去了青州刺史府,結果沒想到都是一丘之貉,直接将那為父親吊在房梁上活活摔死!那名幼女頁才八歲,就被賣去了青樓,聽說不到一年就死了。簡直聞所未聞!太惡毒了!”
這樣的話還發生在很多地方,周圍州府的百姓不少慕名而來,更多的是想親眼看着自己的仇人身首分家,将來好在親人墳前敬一杯酒,告慰在天之靈。
斬殺完三州貪官污吏的第四日,李鶴霖終于從正屋中走出。
青磚白挖瓦,方方正正的庭院中央,難得一身女裝的章麓豎着簡單的發髻,簪着一根簡單的檀木簪子,朝他伸出了手:“善淵,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這次出門,章麓沒有帶帏帽,而是光明正大的牽着李鶴霖的手,行走在大街小巷上。
過往的行人紛紛給他們讓開道路,不少去衙門圍觀過的人都朝他們鞠躬示意,還有人在人群裡高喊:“殺得好!淳王殿下!”
“淳王殿下,您是青天大老爺!”
章麓攥緊了李鶴霖的手說,溫和的說到:“你的事迹這幾日傳遍了大江南北,不止三州,整個河南道、河北道、淮南道、江南道、嶺南道、甚至遠在西北的都護府,隻要是有大同商号在的地方,都有你的消息。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李鶴霖望着章麓,望進她的眼眸深處,極力令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袅袅,我想要淮南王死。”
章麓察覺到了他的掙紮,道:“我知道,她一定會死,但不是現在。”
“可是我有些後悔了,我想将樓松叫回來,我想現在就殺了她!”李鶴霖單手捂着雙眼,僵硬的說到:“我們手中明明有那麼多證據,數不清的口供證詞,那麼多的目擊百姓,他們每一個人都願意站出來指證她,可是……我卻不能像殺了其他人一樣,殺了她!”
沒等章麓回複,他又自顧自的說到:“我一直不覺得這世上沒有誰比誰矜貴,大家應該都是一樣的。可是楊素乾給我結結實實上了一課,她到現在還那麼猖狂那麼有恃無恐,不就是因為她背後的世家,因為她這些年在淮南積累下的好名聲?所有人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為罪人開脫,無視他們的曾經犯下的惡,隻想保住現在的榮華富貴。待她去了長安,父皇或許會因為她做下的事削了她的爵位,收回她的封地,将她軟禁在長安,卻不會真的殺她。否則,淮南這些世家,定然會有異動。大晉剛剛立朝,本就風雨飄搖,再經不起這些世家的背刺了。”
章麓抱住李鶴霖的胳膊,輕柔的撫摸着他的背:“這世界沒有絕對的公平,每個人都有私心,私心會讓他們短暫的抛棄理智與道德,無所不用其極的達到目的。就像你斬殺了這七百餘名貪官污吏,京城的官員不會有人覺得他們不該殺,但會有人因為你的行為感受到了威脅,他們會為了私心一遍遍的抹黑你,攻讦你,将你的為民伸冤扭曲成嗜殺成性、意圖謀反。”
她的語速飛快:“就像幽雲十六州,人人皆言虞慶軍軍風嚴格,品行上佳。可沒人知道這裡面其實也藏污納垢。我還記得哥哥第一次去北甯關,第二天就氣呼呼的跑了回來,跟爹告狀說書記官貪墨糧草,但爹告訴他,這樣的貪官是殺不盡的,你可以選擇在戰場上殺死他,可以選擇在他回家的路上擄走他,在深林裡割開他的喉嚨,但你無法讓一軍之将領天天去處理這些雜事,為一個小小的書記官大動幹戈。這會讓他們失去威信,也會浪費他們在探查敵軍、分析局勢、作出部署上的時間。”
李鶴霖沉默着,許久才開口:“我有無數辦法能悄無聲息的殺了淮南王,卻沒有一種能讓她接受審判,告慰亡者的在天之靈。她還是前朝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還是淮南道百姓口中的善良的王,還是會在死後被風光大葬。幾百年過去,幾千年過去,或許她的陵墓會被發現,人們會将她描述成一位偉大的領主,人人對她歌功頌德,卻無人知曉她過去犯下的那些罪。她沾染的鮮血,她犯下的錯,永遠不會出現在墓碑之上,永遠不會被世人知曉。”
兩人已經行至行刑場,無數衣着褴褛的百姓圍坐在那裡,哭訴着心中的悲苦。
一陣車轍聲傳來,兩人回過頭去,隻見一身着四品官服的男人翻身下馬,朝李鶴霖走來。
他展開明黃色的聖旨,一字一句的念着,無數百姓放下手中的活計向這邊聚攏而來。他們沒有跪,隻是或好奇或疑惑的打量着聖旨背後的龍,與宣讀聖旨的人。
待官員宣讀完畢收起聖旨,才發覺刑場外小小的空地竟集滿了人,他們每一個人都用一種充滿敵意的眼神看着自己,看得他發虛。
他隻能輕咳一聲盡量保持鎮定:“淳王殿下,陛下收回了您的軍令和金令,還請您将他們都交給下官。”
章麓上前一步,擋在了李鶴霖的前面道:“金令可以給你,但是你是文官,且墨雲騎已經被罪人蘇用盡數屠殺,軍令你怕是得不到。”
那官員昂首,輕蔑的看了一眼章麓:“這可不是你們說什麼是什麼,如今淳王無緣無故斬殺三州官員,觸犯律法,理當受懲!皇命難違,還望兩位不要為難下官。”
一枚金令從李鶴霖的手中飛出,砸在了官員的懷中,李鶴霖:“墨雲騎已經不存在,軍令丢失,這金令就給你了。”
“可是,這墨雲騎……”
“怎麼?你還真想要墨雲騎的軍令?胃口不小啊。”章麓嘲諷道。
“不,下官隻是奉命行事,畢竟是淳王殿下的私軍,敢無故屠殺朝廷命官,就難保不會劫囚,您說是不是?”
“無故屠殺?”章麓揚聲道:“你倒是問問在場的百姓,他們認不認你這‘無故屠殺’四個字!”
“不認!他憑什麼說淳王殿下是錯的!淳王殿下沒有殺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道聲音,瞬間點燃百姓們的怒火。
“他要把我們的青天抓去問罪!把他趕出去!”
“趕出去!趕出去!”
他們圍擋在李鶴霖與章麓前方,不斷推擠着湧向宣旨的官員,手中的石頭不斷砸向對方,吓得後者慌不擇路的退至護衛身後,指着他們道:“刁民!都是刁民!”
忽的,他看向章麓的目光充滿惡意:“你别以為你就能安然無恙!四萬虞慶軍離開駐地,是為了震懾,沒讓他們去抓朝廷命官!虞慶侯這一次,必死無疑!你為了讨好淳王置自己親人生死于不顧,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滾開——不許你這麼說!”百姓們不敢毆打官員,卻敢掀翻囚車,在一聲聲合理呐喊中,那家囚車被掀翻,轟然一聲倒在了地上。
“各位!”李鶴霖高聲道:“不必為難他,父皇召我回京,我也該回去了。”
章麓攥緊他的手,與他并肩前行。
百姓們為他開出一條道路,紛紛為他駐足,不知是誰先起了頭,身後的百姓紛紛跪了下來,高呼‘青天’二字。
在陽光燦爛的清晨,一身白衣勝雪的李鶴霖,迎着光走向了屬于他的未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