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帝:“去收拾芳華閣!命令所有宮女内侍在芳華閣外待命!任何人膽敢善離,殺無赦!”
芳華閣在鴻胪殿西南角,本是用于冬日招待外邦使者的暖閣,如今倒是正好可以安排皇後娘娘暫住。
至于高句麗使團去哪兒,那就是鴻胪寺的人去考慮的事情了。
待泰安帝歸來,鴻胪殿内已經被肅清一空,程衛昭和李謹煥被捆着壓在芳華閣外,當着數千宮女與内侍的面,狼狽的跪在了閣外的空地上。
泰安帝一個巴掌狠狠甩在李謹煥的臉上,恨鐵不成鋼的怒吼道:“我曾以為你隻是因為缺父愛,對母親多有依賴,所以才會對她言聽計從!如今看來,你不過就是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一點自己的想法都沒有!半點抗争精神都沒有!你若真的不想反,真的不認同他們的話,難不成他們還能逼着你去幹嗎!”
李謹煥爬在地上,嘴角被刮破滲出了血,他腦子嗡嗡嗡得響,卻還是将泰安帝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聽了個清楚。
他畏懼的低頭看着青石闆,呢喃道:“就算我是個傀儡,就算我搖擺不定,那也是您讓我變成這樣的!”
眼淚一滴滴落在青石闆上,陰濕出一個又一個圓點:“從小到大,你總是将希望寄托在三哥身上,無論做什麼,你隻會誇獎他,我卻除了歎息,什麼都得不到。小時候我也不想懷疑,可是失望的次數太多了,母親又總說您偏心,我就忍不住會去想,是不是您真的不愛我,隻愛三哥,所以無論我做得有多好,多完美,您都不會施舍一個眼神,一次誇贊?後來,大哥戰死,您傷心欲絕,對三哥更是寄予厚望,對我便更是漠視。我便不再對您有任何奢望了,母親讓做什麼便做什麼,至少還能在她哪裡得些誇獎,如此随波逐流的過日子,倒是也挺不錯的。母親和舅舅想要叛亂,那就叛吧,最壞也不過就是一死。”
泰安帝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我歎息,是因為你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顧後!你十二歲的時候,我讓你和老四一起随陳冠去夷陵找黎氏借糧,出發前我提醒過你們,夷陵黎氏乃是從永安伯分出來的,我們有虞慶侯的書信,不會遇到任何阻撓,即便有,也不過是問你們些朝政實事,畢竟永安伯府是開國伯府,夷陵黎氏的族長與上一任永安伯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現任永安伯的親大伯,終歸會有所顧忌,怕牽連到自己的侄子,你們盡管說出自己的想法就是。”
“可你是怎麼做的?黎萬元不過是問了一句太子與牧王何人更适合做皇帝,你就吓得不敢吱聲,甚至連第二日的接風宴都不敢去,在夷陵呆了三天,你便在驿站将自己關在房裡了三天!可你有沒有思考過當時老四給出的答案?若你真的思考過,便不會有今日!”
李謹煥怔怔的看向地面,呢喃道:“為君者猶盂也,民猶水也。盂方水方,盂圓水圓。太子奢靡,朝臣仿之,國庫空虛,兵簡民窮。牧王心善,卻優柔寡斷,雖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但他忍得太多也太過,手下的人便也随他一般照前顧後,這樣的人容易被左右。”
泰安帝神色複雜:“你竟一字不差的都還記得。”
他深深的歎息了一聲:“你自小便有過目不忘之能,但凡看過的書都一字不漏的背下來,可你從來隻會背,不會去探究背後的深意。我知道你每次都希望得到我的誇贊,但是我不能總在這種事情上誇贊你,一誇你就會拼命的在這一點上努力,根本沒想過再向前一步,總是待在自己最舒适的地方。如果任由你如此下去,你早晚會被毀掉。”
李謹煥詫異的擡起頭,看向泰安帝:“父皇……”
泰安帝閉上雙眼,心中悲涼:“可如今,你還是被毀了……”
“對不起……”
李謹煥重重的低下頭,再也沒有擡起過。
泰安帝轉頭看向挺直脊背跪在地上的程衛昭,眸光流露出可惜:“你不是被西洲侯的屬下綁起來了嗎?為何會出現在殿前?”
程衛昭詫異:“陛下知道?”
“呵,看來真的沒人想過,為什麼宮宴的時候,劉賢和龍鱗衛不在朕的身邊。或者說,在秋山宮變之前,從來沒人知道朕的身邊還有這樣一群人。”
“陛下既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
泰安帝垂眸:“朕隻是……算了,事已至此朕還能說什麼。你此番行為勢同謀,死罪不可免,你可有心願?”
“罪臣想請陛下做主,準罪臣母親與西洲侯和離。”
“朕記得你母親早已過世,如今和離又有何意義?”
程衛昭:“陛下,我父親這個人向來自私自利,他若真的想我活,便不會掀起叛亂,就像當年娶我母親,就隻是為了她身後的萬貫家财,根本不在意我母親是否願意嫁給她,是否想要過富貴生活。”
他自嘲一聲:“哪兒有什麼富貴生活,他娶了我母親之後,便殺了我外祖父,得了祖父全部的财産,施恩一般給了旁支一些散碎銀子。逼得他們離開了中原,改做‘鳳’姓在吐谷渾定居。”
“然後,他利用祖父家在陸運上的實力,為自己斂财、招兵買馬,卻在搭上您之後果斷殺了母親,想要續娶您最小的妹妹安甯長公主,可惜的是,安甯長公主福薄命淺,病殁在鄧州。他的如意算盤散了架,就隻能待價而沽,最後将他妹妹嫁給了您。”
程衛昭深吸一口氣,仰頭看天:“他死不要緊,可母親若是被他連累名聲有損,我豈不是愧對她的養育之恩!母親生前被受盡他的折辱,我絕不能在她死後,還要因為他的罪過被挫骨揚灰!”
泰安帝:“隻有這個?”
“是!我拼死拼活的掙軍功,就是想有一天能封侯拜相,徹底拜托西洲侯!用功名換一個恩典,讓我母親與西洲侯恩斷義絕!再不受他帶累!”
泰安帝看了眼神色悲憤的程衛昭,心情複雜,道:“朕準了。”
“謝陛下!”
泰安帝憐憫的看向他,心知這也是他的失誤,竟沒想過西洲侯如此狠心,連親子都能當做籌碼。
直到太醫前來禀明皇後情況,才背過身,負手而立:“拉下去,關進诏獄。”
景和宮内,李謹明匆匆走進來時,景貴妃正在佛龛前焚香跪拜。
“母妃!”
景貴妃回過頭,從容的站起身問道:“皇後如何?”
“徐院判說,夜晚很可能發高熱,若是未來三日内能扛過高熱便不會有大礙。”李謹明道。
景貴妃雙手合十輕觸眉心:“那便好,那便好。”
李謹明倒了杯冷茶一口氣灌進肚子:“母妃,父皇命我統領三司徹查與淮南王有牽連的京都官員,還有與西洲侯勾結的叛黨,未來幾日怕是沒時間回宮陪您了。”
景貴妃握住兒子的手:“沒關系,你盡管放手去做,無需擔心我。你父皇将如此重大的責任交于你,便是看重,無論如何都要将差事辦得漂亮。遇到問題不要畏懼,不要迷茫,若是有不明白的盡管去問你舅舅。你要記住,你背後有琅琊王氏為你撐腰,不要怕得罪朝臣。”
“兒臣明白。”
*
黎明時分,皇後的情況終于穩定,李鶴霖頹喪的靠坐在拔步床便,目光呆滞。
章麓伸手覆上他帶着胡渣的面頰,輕聲道:“皇後娘娘不會有事的,她那麼愛你,又怎麼會舍得抛下你呢?”
李鶴霖擡眸看向她,這樣一個堅毅的人,此刻卻蒼白如紙,脆弱得仿佛輕輕一扯就能撕碎。
“我六歲的時候父親從嶽州起義,一路攻破荊州、襄陽、南豐,後又敗退至陳州。我母親一直帶着我東躲西藏,六年的時間,我看過無數的人間慘像、用人皮制成的燈籠,用人骨熬成的湯,世族怎麼都能活着,可平民卻連生門都摸不到。”
“那時候,我日日都在幻想着,等我爹推翻朝廷,改弦更張,我就要去肅清這天下所有的不平,斬盡天下所有的貪官污吏,我要讓每一個人都吃飽穿暖,海清河晏。”
“可是,如今她卻因為我的過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生我養我,卻因我飽受苦難!”李鶴霖的雙眼迷茫,聲音顫抖:“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我不應該去激怒那些世家,我應該像張錦那樣,徐徐圖之……”
他将頭埋進雙臂之間,聲音充滿了無助:“可我不甘心!我一刻都等不了!我八歲的時候,在米缸下的地窖裡,親耳聽見那些追捕我和母親的人,将好心的阿婆阿公抓走!我聽見他們女兒的慘叫,那些兵痞的嬉笑!我和母親一路都在逃,看見地方官吏在村子裡抓青壯年充軍;看見活不下去的百姓糾集起來,沖進豪紳的家裡□□掠;看見交不起稅糧的人被抓起來挂在村口的牌樓上。我見了太多太多了,曾經我以為父親是正義的一方,是救萬民于水火的大英雄。可是,我卻沒想過,如果不是父親起義掀起了戰亂,那些百姓或許過得不會那麼苦,或許……”
“不是的!”章麓打斷他的話:“不要懷疑自己的初心,凡是都有兩面,人被壓迫得太久太狠,必定會站起來反抗,即便不是陛下,也會是别人!就算不反抗也不會過得更好,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消亡!你沒有錯,在平原郡,在萊青郡,在面對豫商面對淮南王,面對那些受苦的百姓的時候,你從來就沒有做錯任何事!是他們執迷不悟,是他們欲壑難填,是他們放不下手中的權利與财富,偏要天下所有人都孝敬他們才覺得好!人心隻要有惡便會報複,他們不會管被報複的人是善是惡,他們隻在乎自己。”
章麓握緊他冰冷的雙手,目光堅定而溫暖:“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個善良的人,你想要他們過得好,你去做了。那些沒有做或者做不到的人,隻會酸你的成功,挑你的毛病,這樣以來,他們心中才會感到安慰,才會騙自己,不是自己不夠好,不是自己太怯懦,而是這件事就沒人能夠辦到。你不要被這些謊言擾亂心神,堅定自己的路,走下去!那些被你拉回岸上的人會感謝你,時間會将你牢牢映刻在曆史的長河之中。”
李鶴霖看向她,扯出一抹難看的笑。
章麓知道他現在因為慌亂,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這種懷疑不是一兩句話便能撫平的。她遙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道:“我得快些回家去,爹娘定然非常擔憂,你在宮裡好好呆着,不要胡思亂想,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陪着你,明白嗎?”
李鶴霖一把抱住章麓,頭窩在她的頸肩,溫熱的淚水順着脖頸往下流,章麓輕輕拍着他的背,就像母親拍着襁褓中的嬰兒:“那些叛黨都還在獄中等待宣判,你若就此倒下,才是真的如了他們的意。”
“我知道。袅袅,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