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元年,初冬。
朝廷對重走絲綢之路的事吵了又吵,你來我往了一個多月。不過眼看着張錦、程衛昭等謀逆之人皆被滅了九族,唯張骁和李謹煥還活着,還從獄中提出,關押在頒政坊的一個三進小院裡,便可知泰安帝對此時的态度了。
隻是總有人不死心,想要掙紮一番。
消息也被有心人傳到了鄯城,吐谷渾與大晉的第一道防線。
此時,鄯城守将康都那什正在帥帳裡,借着燭光看傳來的密信。
“若是重走絲綢之路,安西四鎮的重要就會遠超西平,隻怕那時,蔣昌伯就要站在将軍的腦袋上拉屎撒尿了。”鄯州刺史敬明天說到。
猛一拍桌,康都那什冷哼:“他休想!鄯州是康都氏的地盤,他一個河西節度使,也想把手伸到隴右?想得美!”
聞得此言,敬明天面色松緩,暗暗松了口氣,拱手對康都那什贊揚道:“大将軍英勇無比,自是強過蔣昌伯數百倍。隻是蔣昌伯乃是虞慶侯親信,且受泰安帝重用。而重走絲綢之路的事又是虞慶侯之女章麓提出的,蔣昌伯所有倚仗隻怕會蹬鼻子上臉,給大将軍難看。”
康都那什面色陰沉:“您想說什麼?直說就是。”
敬明天低聲道:“兩年前淳王李鶴霖曾在青海湖遭遇吐谷渾大王子的伏擊,被鳳家二房救下,李鶴霖便趁機反打俘獲了三千騎兵。馬匹雖被他收繳,但人卻留在了西平。日日在馬場做苦役,想必積怨頗深。放走肯定是不行,萬一被抓住就會被扣上勾結吐谷渾的帽子。可若是大将軍施恩于他們,收其在麾下,必會被感恩戴德。這樣一支隊伍将會成為一步暗棋,以備不時之需。”
最後一句話說得緩慢,卻點在了康都那什的心坎裡。
說白了,康都那什有一半突厥的血,并不是個純粹的漢人。
若不是河西被前朝攻占,建立安西四郡,他的父親也不會背井離鄉,來到鄯州為了活命而娶一個漢人女子,一個西平望族餘氏的女兒。
其實敬明天擔任鄯州刺史十二年來,對康都那什和康都屈利耶父子倆非常的了解。康都屈利耶曾是西突厥小王子,在東突厥被滅後,他雖父兄向南遷徙,卻遭遇當時在任的虞慶侯的追擊,緻使與父兄離散,流落鄯州。
因着康都屈利耶的影響,身有半個突厥人血脈的康都那什對中原并沒有好感,也沒有歸屬感,心心念念的都是西北族地,因而對到往河西的隴右節度使都非常排斥。以前派來的都是些膽小怕事之徒,對擁有強悍騎兵的康都那什父子非常敬重,在整個隴右自然是康都那什父子說一不二。
然而,這樣的好日子在蔣昌伯接任隴右節度使後發生了質的改變。
隴右節度使的官職高于由黨項人擔任的安西節度使,因而安西四鎮也都在蔣昌伯的管理下。
蔣昌伯是個善戰的将軍,心術也非常的厲害,不到一個月便将安西四郡的官員都收複了,唯鄯州這塊地暧昧不清,隻是他也清楚,他的父親有些害怕蔣昌伯。
可他不怕!他有整個西北最強大的騎兵,就連李鶴霖引以為傲的墨雲鐵騎都不是他的對手,蔣昌伯更不在話下。
“其實過年的時候,我曾去馬場看過那些西羌人,聽他們說,他們這群人是被淳王送來送死的,多是孤兒或者俘虜之子。有黨項人也有回纥人。早先曾聽聞過大将軍的威名,就連虞慶侯曾經的左膀右臂祁中嶽都對您頗為忌憚。也是他建議大皇子遣兵在青海湖設伏,而不是在臨近西平的地方,就是怕着了您的眼。”敬明天又添了一把火。
康都那什饒有興趣的問:“我能有如此廣播的名聲?”
敬明天瞪大雙眼驚訝的看着康都那什:“大将軍竟不知?您可是回纥王子之子,是高貴的回纥皇室血脈,若不是當年的變故,如今的回纥王必是您的父親,您便是回纥王子,未來的回纥王。且你的騎兵所向披靡,因着您固守西平才讓吐谷渾王一直找不到突破口進攻中原,隻能去吞并西域其他小國,成為如今的西戎大王。”
這話聽得康都那什十分舒心,臉上帶着些自得的笑意。
敬明天笑得越發谄媚:“如今的泰安帝能順利上位,也得虧您守住了這道關口,否則就前朝末帝那十幾年的混亂,吐谷渾王的鐵騎早就踏平中原了,哪兒還會迂回從祁中嶽身上找出路。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祁中嶽也是廢物一個,引得回纥部落進了北甯關,殺了虞慶侯唯一的兒子,竟還是讓虞慶侯的義子找到了可乘之機,将他們打了回去。”
本就好大喜功、自以為是的康都那什心情非常愉悅,他拍着大掌連喊了三個‘善’字,道:“這群人既然仰慕我,那我必不能讓他們失望,這件事便麻煩敬大人了!隻是他們不能聚集在一起,否則太過招眼定會被人猜忌,還是分散去各部才安全。”
“大将軍英明!”
*
寅時正,章麓被晴放叫起來洗漱。
虞慶侯府的侍女小厮都腰上纏着紅綢,頭戴紅花,各個喜氣洋洋。
晴放将宮中送來的鳳冠霞帔挂在木架上,仔細撫平每一道褶皺,梳理開每一條流蘇,晴野在屋外指揮小厮們掃雪融冰,将紅綢一路鋪至正門前。
十一月初六,宜嫁娶,滿城的百姓都跑來看熱鬧。
卯時初,天光乍破,迎親的隊伍自昭和宮出,經五樓門至詠巷,經明德殿、朱華門、行至太極殿前,禮部官員身着紅衣,唱賀詞,擡轎官持合扇立于新郎李鶴霖的身後,十六名左右衛擡起鸾鳳轎子緊随而至,緊接着便是手捧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的十二名宮女。
之後還有負責撒銅闆的内官,負責護衛的左右衛、翊衛等等。
李鶴霖穿過端門行至止車門時,後面擡聘禮遊街的人才剛跟上一半,還有一半在殿前等待跟随入列。
王臨之作為‘娘家人’此刻正與章引玉在虞慶侯府等候,永安伯世子作為章麓的表哥,自然也是娘家人。于是,李鶴霖這邊隻有賢王世孫馬景川一人能随行迎娶,不少想要交好淳王的人便使出各種手段,要麼在泰安帝面前暗示,要麼在皇後那邊明示,更有人找去了賢王府,年過耳順之年的賢王夫婦不堪其擾,便推了兒媳秦國夫人出來應付。
泰安帝樂見其成,從中挑了五個六藝超絕的年輕子弟加入迎親隊伍。
這六人在止車門與李鶴霖一同騎馬,穿過阊阖門離開内宮,直奔應門而去。
待迎親隊伍穿過承天門、朱雀門,踏入朱雀大街時,已然是辰時一刻。
街上盡是百姓,還有攤販趁機賣些朝食、幹果,不少得了喜錢的百姓都會去賣些紅棗花生丢進鸾鳳轎子,既是囑咐也是沾喜氣。
羽林衛挂紅番于阙樓上,聘禮遊街便正式開始。
虞慶侯府内,不少官員家眷的賀禮已經擡進了後院,而虞慶侯夫人正指揮着人在前院‘曬嫁妝’。
頭一擡皆是賞玩,珍藏的畫卷、書籍,雕刻精美的菩薩像、玉如意,不過當中最為令人驚歎的當屬一人高的紅珊瑚。章引玉激動的握着王臨之的手道:“與我嫁妝中的那座一樣,是章氏第一位虞慶侯受封時南诏送來的賀禮,是一對呢!這樣完整又大的珊瑚,怕是舉世難見第三座了!”
之後便是绫羅綢緞,胡錦六匹、梅蘭竹松四個花紋的雲錦各六匹、江南織造送來的缂絲六匹,海南的蛟紗六匹,還有蘇羅、水雲段、蓮花綢等等。
緊接着是首飾頭面,有男有女,以金銀為主,上墜各類寶石、翡翠、珍珠,樣樣精美絕倫。
最後便是壓箱底的金銀,也是大家最為期待的部分。因淮南王的叛國大案,世人便知貫通中原與西戎的大同商号乃是章麓所經營的,便紛紛猜測她的壓箱銀會有多少。
為此,賭坊還開了賭局,每五千兩為一階,數字最近者為勝者。
十六擡金銀被擡至前院,箱蓋一開,衆人紛紛倒吸了一口氣。
十六擡箱子裡,有六巷金磚,其餘十箱均為官銀,粗略估算有一百萬兩之多。
若是在以往,禦史免不了彈劾一番,但因淳王刀斬三千貪官污吏,漕運再次握在了朝廷自己手中,戶部尚書看着這一箱箱白花花的銀子,雖心癢,但也知道漕運這幾個月收了多少水銀,遠不是這一百萬兩能比的。
衆位禦史自然也知道這件事,再加上這嫁妝将來都是入淳王府的,而淳王定會是太子,等同于将來都是内宮私庫的,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隻可惜他們不知道,淳王一點要這些銀錢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這些錢将來都會被淳王妃拿來生崽。
巳時末,迎親的隊伍環繞過長安城一圈,終于來到了虞慶侯府門前。
“各位!機會難得,今日可别輕易讓淳王殿下進了門!”黎耀拍了拍王臨之的肩膀道:“可别因為他是你兄弟就手下留情,你們琅琊王氏的名聲可全系在你身上啊!”
王臨之輕咳兩聲,道:“淳王殿下,不是我為難你,隻是這成親的禮節還是需要遵守的。咱們設的關卡也不多,就六關,煩請淳王殿下先過第一關。”
李鶴霖今日高興:“說罷,要做什麼?”
黎耀一拍手,隻見一侯府小厮從角門處牽出一匹玉獅子,道:“此馬與你的坐騎乃是一對,自是認你的,你隻要能讓這馬跨過眼前的火盆,便算你過關!”
李鶴霖看了低頭看了一眼擺放在大街中央的小火盆,道:“這有何難?”
“好!這可是你說的!”黎耀高聲道:“來人!将玉獅子的眼蒙上!衆人皆知,馬駒畏火,為了他不怕,便将這雙眼蒙上,給淳王殿下降降難度。”
可是看不見之後,馬兒的其他感官會被放大,感受到熱度之後隻會更恐懼,它不會知道這隻是一個小小火盆,它隻會認為這是一片熊熊烈焰,李鶴霖哭笑不得。
*
房間内,章麓已經穿戴好鳳冠霞帔,章引玉與黃媛媛陪在左右,與她看嬷嬷送來的畫冊。
黃媛媛看得滿臉通紅,嗔怪道:“我可還沒嫁人呢,你們怎麼能拉我一起看!”
章引玉捂嘴樂道:“伯母不是在給你相看了嗎?聽聞是相中了河州伯的小兒子聞他今年春闱得了甲榜第十名,現在在中書省做主書,中書舍人龐大人對他贊譽有加,以後必定能成為大梁的肱股之臣。”
黃媛媛撇嘴道:“他長得一點都不好看。”
章引玉轉了轉眼睛,道:“你喜歡好看的啊,那可不行,這全天下的男子沒人比我夫君更俊美的了!”
“不害臊!”黃媛媛氣的拍了她一下。
章麓看着她們笑鬧,開心道:“我倒是知道一個人,完美符合媛媛的擇婿條件。”
“誰啊?”
“鄧塘孟國公的長孫。”
章引玉蹙眉:“他是庶長子,黃夫人向來在意嫡庶之别,怕是不會同意。”
“嫡出庶出有什麼關系?人品好有能力,且媛媛看得上便好。說得大不敬些,清河大長公主嫁的便是靖國公庶子,難不成誰還看不起她?”章麓道:“此番淳王迎親,泰安帝欽點的陪行郎君裡就有他,黃夫人若是聰明,定然能明白其中意思。别看這位孟元朗現在是庶子,但這世子之位八成就是他的了,待他成為世子,他便是嫡出,是大宗,是不是正妻所生便不重要了。”
黃媛媛卻不這麼樂觀:“可鄧塘乃是山南東道的軍事重地,孟國公手握六萬精兵,我父親本就是武将,陛下怕是不會允許兩個武将聯姻。”
章麓道:“這你有所不知,孟國公年歲大了,向朝廷遞了三次緻仕的折子,隻是陛下還靠着他去讨伐淮南王,因而一直壓着不批。如今淮南王逃至南海,撺掇嶺南道節度使起兵謀反,黃叔叔定然會擔起讨伐淮南王之責,那麼孟國公對于陛下的意義就不那麼重要了,很有可能會批了這道折子。到時候孟國公一家便要指着這位庶長子過活了,他是今年秋闱的探花郎,李鶴霖說陛下有意讓他入戶部補缺,當是有重用之意。”
章引玉一合掌,道:“還真是如此,聽聞孟國公二房和三房的後院極亂,孟國公狠下心分家,待緻仕後以孟國公的功勳,陛下定是要他們一家上京的。到那時,世子之位若是真得在這孟元朗的身上,那麼媛媛嫁給他,要麼留在京城,要麼随夫外派,怎麼都跟孟家其他幾房沒有關系,也與鄧塘的兵權沒有關系了。”
黃媛媛被兩人一唱一和的說紅了臉,問道:“你們怎麼都想到這麼長遠了!”
章引玉抱住黃媛媛的胳膊,道:“哪裡就長遠了!女子總要為自己的未來打算不是?難道你真的要盲婚啞嫁啊?今日那孟元朗既随行來了,等下你便去瞧瞧!若是看得上咱們就幫你去打探細節,若是看不上便罷!這天下這麼多男子,總要選個可心的才是。”
正說着,院外的丫頭跑來報信:“姑爺騎馬跨過了火盆,破了第一關,已經入大門,行至二門外了!”
章引玉拉着黃媛媛:“走,咱們去二門内瞧熱鬧去!”
“不行,袅袅還在這兒呢!我們不能丢下她!”
章麓笑到:“有晴野晴放和四位嬷嬷在呢,還是你的終身大事要緊。”
“哎呀!怎得你也取笑我!”黃媛媛捂臉羞臊,被章引玉嬉鬧着拉去了二門内。
虞慶侯府的二門外有一條長巷,左邊通往馬圈,右邊通往棋院,穿過棋院便是後宅。這條巷子平日都是而門外的小厮傳話時走的路,大約三人寬,兩側可見長長的半廊和一跨院東西廂房的後牆,高高的懸窗上雕刻着蝙蝠石榴的紋樣,寓意着多子多福、福到平安。
待章引玉和黃媛媛行至二門内的半廊時,新郎官已經闖過了第二道關口‘數’,透過半廊的漏窗能清晰的瞧見外面熱鬧的人群,還有最前頭氣急敗壞的黎耀。
王臨之安慰道:“怎麼就氣性如此大了?不過是個遊戲罷了,何必較真?”
黎耀道:“遊戲?他投機取巧!心不誠!”
“你這個大舅哥出得九章算術,題那麼難我看了都一時半刻摸不着頭腦,你瞧瞧這日頭,還真想讓他們就停在二門外半個時辰啊?”
黎耀知道是自己狹隘了,但嘴上不服輸:“那題難嗎?我十二歲便會做了!”
王臨之笑到:“是是是,這滿京城哪兒有人敢與你比算術?現在誰不知這大同商号背後的賬房先生是你啊,一眼就能瞧出賬目上的問題,連紙筆都不用動。”
黎耀被誇得洋洋得意,烏雲密布的心情瞬間放晴,興高采烈的領着衆人沿着巷道往右走,去往棋院。
章引玉透過漏窗呼喚王臨之:“修敬!修敬!”
王臨之扭過頭,看見趴在一處鶴鹿同春漏窗上的章引玉,連忙走過去:“你怎麼來這兒了?棋院那邊不是給女娘設的有觀禮暖閣?”
“我有話跟你說。”章引玉低聲将方才的打算告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