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夫人見她轉身以為她要離開,心裡一緊,可還是說不出什麼軟話,聽到她這話,本來繃得僵直的身子才松了下去。
“隻是,”前面飄若無依,帶着幾分唏噓的話語接連傳來:“我本來……是很喜歡姨母的,因為母親在最後囑咐我時,說姨母嘴硬心軟,其實心裡是最心疼她的人。”
“初來江府,周圍全是陌生的人、陌生的環境,我真的很害怕,可當看到姨母時,心裡一下欣喜起來,因為姨母的眼睛和母親好像,我看着姨母,就好像看到母親。”
“所以我本來,是很想和姨母多說說話的,想像文晚一樣窩在姨母懷裡毫無顧慮的撒嬌,想和姨母聊聊和母親童年的事,聊聊我心裡的恐懼,隻是……”
說到這,文如輕笑了下,語氣恢複尋常:“所以我知道了,很多事情都是可以盡力追求的,唯獨親情,不能選擇,亦不可強求。”
江文如理裙跪拜在地,朝她深深一叩:“謝謝姨母的養護之恩,願姨母身體康健,餘生無憂。文如,就此訣别。”
許夫人胸膛起伏,終于再忍不住,她站起身來,喚道:“如兒……”
最後卻隻看到江文如毅然離開的身影。
“……謝謝。”
*
在梅岱幫助下,袁清之成功研制出解藥已是幾日之後,和時淵一道回到燕京後因為診治之事太過繁忙,并沒來得及見文如。
而文如他們本以為在景國還有一場“仗”要打,不管是口墨,還是刀劍上,景國的朝臣不會輕易接受,何況現在丞相大權在握,若是他有意拖延再生事端,隻怕還要費上許多功夫。
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宋明彥竟先來找江翊了。
在江文如他們安撫城中百姓,分發解藥之時,宋明彥自府中拿出當日從宋府唯一帶出的木盒,裡面的玉佩光亮如新,旁邊放着一封信。
……
幾年前的一日。
當時的太子還是蕭司珉,一位面容清隽的年輕公子站在東宮門外,卻遭到門口小厮的驅逐,引得周圍議論紛紛。
“這又是誰?現在就連這種阿貓阿狗也能站在東宮門口了?竟還想見太子殿下……”說話的人諷刺的啧歎一聲,嗓音毫不壓抑。
他身邊一人道:“怨不得你不認識,那是宋家的兒子,按排行本應被尊稱一句宋二公子,隻是可憐母親是個小妾上不得台面,他性子頗為孤僻,很不得他父親喜歡,加上那宋明昊也不是個好相與的……”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路過此地,聽着外面的議論聲,裡面的人微一擺手,馬車瞬間停下。
宋明彥的衣服被推攘的有些淩亂,可他隻是兀自整理着儀表,迎着旁人的議論或指點,不見絲毫窘迫或不自在,仿佛丢臉的不是自己一般,也讓周圍的看客漸漸沒了興趣,不多時便都散開了。
宋明彥思忖着站了片刻,正要離開,卻見有人向他走過來,“先生,我家公子想邀先生一叙。”
片刻後的街尾,宋明彥走到馬車旁,隻從漂浮的車簾縫隙中掃到裡面人的側臉,他心裡正疑惑着,忽聽裡面傳來溫潤的一句:“為何是大皇子?”
宋明彥不用多思索便清楚這話的意思,他本不想多言,又想到如今的處境,說與不說也沒什麼所謂了,他道:“太子為儲君,亦是未來的君主,既是擇主而栖,首選自當是太子殿下。”
“既是明主,又怎會忍看賢才埋沒?”容玢意味不明道,“君若當真想實現自己的志向,不妨看看旁人。”
“你是說……”宋明彥愣了片刻,透過車簾看到裡面人握茶杯的手,低聲道:“二皇子,太子殿下不肯見我,難道二殿下會?”
容玢沒有直接說明,隻留下一句:“君既心懷高志,又何妨一試。畢竟這世上很多路,都是靠自己搏出來的。”
眼看馬車要走,宋明彥忙出聲問:“閣下今日同我說這些是何意?我位卑言輕,想來回饋不了閣下什麼。”
容玢垂眸片刻,然後摘下腰佩,蔣殊會意上前交給宋明彥,見他滿臉錯愕,容玢輕笑道:“不要誤會,這不是施舍或贈予,而是一次投注,我賭你會成功,若他日果真應驗,這玉佩便是今日見證,屆時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如何?”
……
往昔曆曆在目,如今卻是時過境遷,但有些東西終究是沒變的。
宋明彥袖中的拳頭緊握,然後緩緩呼出一口長氣,似是解脫和釋然一般,去找了江翊。
“我曾以為他讓我去找當時的二皇子,是想之後讓我幫他做什麼事,算是收攏我的舉動。任誰都會這麼想的吧,誰會真的隻是因為不願明珠蒙塵而出手相助呢,畢竟他也說來日讓我許他一件事,可他竟真的一次也未找過我。我陪着蕭司臨走了這一路,親眼見證了他的諸多不易,明白他冷性下的志向,也真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君主。”
宋明彥和江翊對坐,看着面前的袅袅熱氣,接着道:“當我知道容玢身份之後我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我在蕭司臨面前替他說什麼,他的目的遠比這大,也危險得多,但我既已選擇陛下,若不知他要我做什麼,心中總還是懸着根針,不知該拒絕與否。”
“之後的事我們也都知道,景國的頹勢讓我不得不承認容玢是對的,小縫小補也許能暫時保住上位者的尊榮,卻早已止不住民衆的悲苦,天災人禍的推動也好,暗潮下的推波助瀾也罷,很多事已成大勢所趨,不是一人一國能夠阻擋的,而容玢或許是最早發現這個道理的人之一。當我聽到容玢的死訊時,第一反應竟是懷疑,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死呢?”
宋明彥啜飲一口,繼續道:“就在我以為或許一切已成定章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信。寫信人就是容玢,而在看到信的内容後,我當時的心情不可謂不驚顫。”
彼時宋明彥拿信的手止不住的顫抖,渾身恍若雷擊。
信中說,他知道宋明彥身為人臣忠心不二,不會讓他做背主之事,他盡可盡他才智輔佐蕭司臨,但若是最後證明他走的路沒有錯,他希望宋明彥可以順勢而為,不要再頑力抵抗徒增傷亡,讓百姓在水深火熱中多呆一日,讓天下動亂多存一刻。
當然,若他敗了,他也欣然恭賀宋明彥,賀他覓得良主,前途無量。
“所以現在,你做了這個決定。”沉默良久的江翊終于開口。
宋明彥笑:“不隻因為這個吧,亂了這麼久,也該收尾了,何況我相信容玢的眼光,他看好的人,應該不會錯,我不就是例子嗎?”
說罷兩人一起笑起來,在這種時候顯得難得的珍貴。
“開始知道容玢真實身份時,還在感慨世事無常,他生不逢時,”宋明彥有些感慨的看着天,“可現在看來,他才是真正的生逢其時啊。”
天邊露出一絲曙光,江翊目光移向宋明彥看的方向,喃喃道:“……生逢其時,這片土地,也終于可以迎來期冀良久的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