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元安郡主?”尹蘭滿眼詫異。
販夫走卒無人不知佟大将軍的女兒在中都吃了敗仗,卻被皇帝親封為元安郡主。
市井之間有人說佟家大小姐與陸小将軍青梅竹馬,不惜為愛奔赴千裡,追随如意郎君上戰場;有人說佟家女眼紅沙雁關兵力日盛,怕沙雁關士兵有朝一日趕超虎衛騎,于是想在中都之戰中攪渾水,讓陸小将軍立不了戰功;有人說佟家大小姐吃了敗仗後撒潑打诨,老父親招架不住,求着皇帝給她一個郡主之位以示撫慰;有人說……
世人說了太多,唯獨本人一言不發。
“是。”佟越像個等候發落的犯人。
不管怎麼說,中都之戰确實敗了,中都亡國了。佟越是這場戰争的主将之一,她耳邊不僅有東洲百姓的指責,她午夜夢回時也有中都亡魂的哀嚎。
佟越沒有等到譴責和質問,反而肩頭一沉,尹蘭回以她一個擁抱。
“将軍,多謝你為中都而戰。”尹蘭的聲音在佟越肩頭響起。
佟越的心仿佛被撞了一下,她低聲道:“抱歉,中都沒有保住。”
“不是你的錯,不該你道歉。”尹蘭拍了拍佟越的後背,“雖然我一年前就被賣到會京,但我來會京之前,便知道中都早已病入膏肓,無藥可醫,将軍出征可謂背水一戰。我不知道将軍在中都之戰中受了多少傷,但我知道此戰舉步維艱。将軍讓我知道,女子不僅可以歌舞奏樂供男子賞樂,也可以馳騁疆場、建功立業。”
“尹蘭,謝謝你。”
“将軍,我願意追随你。”尹蘭松開佟越,堅定地看着她,“無論将軍志在朝堂或沙場,我都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留在時花樓做眼線,才是我在這世間最後的價值。”
“望将軍成全我。”尹蘭俯身再次叩首。
佟越陪尹蘭借酒澆愁,尹蘭醉了 ,抱着琵琶不肯撒手,喃喃自語要找姐姐。佟越脫了外袍披在尹蘭身上,喚來侍女熬醒酒湯。她不便久留,看侍女把尹蘭扶回房間後便離開了時花樓。
芙雲早就燒好了熱水等佟越回府沐浴。
“小姐,你又喝酒了?喝了酒又受涼,一會兒該頭疼了。”芙雲見佟越沒穿外袍,忙把鶴氅搭在她肩上,湊攏時一陣撲鼻的酒氣和胭脂味。
佟越在虎門關時滴酒不沾,到了會京倒像泡在了酒壇子裡。芙雲知道佟越做事有分寸,但還是不免擔心。
“萬裡今日也随我跑累了,你去給它喂點馬草。”佟越揉了揉芙雲的頭,打發她離開。這丫頭待在她身邊,總愛憂心她的身體,難免胡思亂想。
佟越進房關了門,她扯下男裝,浸進浴桶。
溫熱的水沖化了一天的疲憊,佟越懶洋洋地靠在浴桶邊,拿起浴桶邊小幾上的圖冊,把圖冊下折起的信紙抽了出來。
那是上次陸一行帶來的家書。佟越反反複複地看,把信紙都翻皺了。
父親和弟弟在信中交代了虎門關和家裡的情況,也問候了她的近況,叮囑她一些日常瑣事。信紙最下面簡單勾勒了一匹小馬駒,憨态可掬,一看就是弟弟佟遙的手筆,意在告訴她,萬裡來會京陪她了。
下一張信紙是軍師的書信,半頁紙都在旁征博引,告誡她謹言慎行的重要性。軍師還提到了另一個名字——方洵。
佟越念着這個名字,她在會京人生地不熟,在朝堂上沒有見過這号人物,身邊也未曾有人提起過,軍師也隻是簡單提及這是他的老友,還說他手上有一本絕世的兵法寶典。
若是說看到“方洵”這個名字時,佟越是一頭霧水,那麼看到“兵法寶典”這四個字時,她簡直兩眼放光。
莫非方洵是哪位世外高人?既然是世外高人,那必定非危急關頭不會出現。
佟越心心念念着“兵法寶典”,看到這封信的第一時間就回了一封信讓人快馬加鞭送到虎門關,向元峤詢問方洵的具體情況。但元峤卻說自己也十多年未曾見過這位好友,這位好友自從順平帝登基起便辭官歸隐,了無音訊。
元峤的意思就是找方洵一事不要打草驚蛇。
佟越邊思忖着如何尋到方洵,邊把信紙折好放回小幾上,又拿起那本圖冊翻閱起來。
那是虎門關的地形圖,裡面包含了虎門關所有水路、陸路,涉及糧食辎重運輸、商道、行軍路線等等,那是她做督糧官時父親贈與她的。
在她擔任督糧官的五年裡,父親時常抽查她虎門關的糧食運輸路線,她苦不堪言,做夢都是橫七豎八的路線。經過五年曆練,佟越閉着眼都能把虎門關的各條線路畫出來。
虎門關的道路都深深刻在佟越腦海裡,她不敢忘,也不會忘。但她還是時常翻閱圖冊,手中撫摸着虎門關的圖冊,仿佛虎門關就不止在夢裡。
“小姐。”芙雲輕叩房門。
“進來。”
“小姐,還加熱水嗎?”芙雲拎着水桶站在紗屏外。
“嗯。”佟越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她還在翻閱圖冊,兩隻胳膊撐在浴桶外,透過紗屏,可以看到她整個肩頭。
芙雲繞過紗屏,把水桶裡的熱水緩緩倒入浴桶中,随後安靜地來到佟越身側,用巾帕給她擦頭發。
佟越右後肩的刺青清晰可見。
一隻猛虎頭頂弦月,以捕獵者的姿态眈眈直視前方,牙若尖刀,須如鋼針,仿佛下一秒就會撲倒獵物,在低吟咆哮中将其撕咬得血骨不留。
芙雲挨得近,看得清猛虎刺青下的凸起。她不知道佟越的右後肩是何時多的刺青,但記得最後一次看見佟越右後肩凸起的傷疤是在她受封郡主前夕。
那時候,芙雲還傻傻地盯着那處傷疤流淚,她瞧着心疼,問佟越何時受的傷,佟越隻安慰她說不疼。
“傻丫頭,又發呆呢?”佟越注意到芙雲在觀察她的肩膀,便笑道:“身上帶疤不好看,就刺了隻老虎遮着。怎麼樣,威風吧?”
“威風,小姐怎樣都威風。”芙雲回過神笑道。
芙雲知道,佟越哪裡是愛美的人。以前練武時,她總摔得一身污泥,臉擦傷了都不看一眼鏡子。
佟越右後肩的傷,她自己都不以為意,是被芙雲發現她才想起來的,許是怕她見一次心疼一次,索性用刺青遮了起來。
這是在中都皇宮救周惠澤時留下的傷,她在铠甲外罩上披風,連同行的陸一行都未發現她受傷。
傷好後留下了疤痕,是中都在佟越身上留下的痕迹,昭示着她也曾參與這場戰争。中都回不來了,但虎門關的猛虎時刻有卷土重來的勇氣。
檐外下了一場雨,在寒冷中平添了一份冬意。
周惠澤喂懷安喝了藥,把藥碗擱在塌邊的木案上。他把藥碗旁的油紙攤開,拿了塊糕點送到懷安面前:“久誼堂的豆酥,你在中都就常念叨的。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還尋得到。”
懷安神色動容,他咽下最後一口藥,接過豆酥的手在顫抖:“您……還記得。”
“嗯。那時在中都日子難熬,總覺得生無可戀,是你常說‘若是世間有所留戀,必然是久誼堂的一口豆酥’。我想,你大概就是眷戀這一口豆酥,所以才能平安回到會京吧。”周惠澤道,“心頭有念想,人才活的下去。”
“殿下,您是主子,還如此費心照顧我。”
“你我之間不提這些,往日在中都,你也如此照顧我。”
懷安目光望向屏風外,他聽見殿外雨聲簌簌:“下雨了?”
他好幾日都未曾下塌,更别說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