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平良撐傘的手不着痕迹地輕顫一下,他默不作聲。
邱相文躬身再拜:“您曾教導我,仕途不是黃金路、玉石階,私以為,仕途也不該是屍骨山、血泊海……學生自知您為抵抗世家耗盡心血,若是有朝一日您進退維谷,學生希望先生能以己為重,先行自保。”
陳昭一夜之間沒了,往日無限風光都作今朝一抔黃土,那般位高權重的人也隻是爾虞我詐中的浮雲一抹。
那些話是秦平良教邱相文說的,事卻是周惠澤叫秦平良吩咐下去做的。
秦平良未曾見過陳昭的屍體,但從周惠澤口中聽聞陳昭之死時也不禁打了個寒顫。但周惠澤提起此事時那般平靜冷淡,仿佛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了,而是一片落葉被踩碎了,一縷煙被吹散了。
周惠澤無依無靠,他是權勢腳下最羸弱的蝼蟻,亦是世間最無羁絆的殺神。
秦平良那時别無選擇,隻能借着與淳妃的一面之緣挑了個“最不中用”的盟友。這個盟友一無所有,拖着傷病的身子苟延殘喘。
也正因為一無所有,所以他敢以官位賭人性、謀錢财,敢孤注一擲與一個同樣困于樊籠的女子同謀。
秦平良敬佩周惠澤聰慧過人,更對他的殺伐決斷心懷畏懼。這樣的人能成事,也能毀己。秦平良在竊喜自己選了個好盟友的同時,也心懷憂慮,生怕他有朝一日為報仇雪恨會把寒門當做墊腳石。
秦平良承認自己有私心,雖然周惠澤尊稱他一聲“先生”,待他以師長之禮,但周惠澤的狠辣非他能拿捏,他至今都不敢賭上寒門的前程,對周惠澤委以全部的信任。
秦平良歎了一口氣,傾傘為邱相文遮雨。他道:“我一生清廉正己,不為金銀,不為權勢,豈會輕易受制于人?若真有進退維谷的一日,與其獨善其身,不如放手為萬人謀。”
雨沒停,秦平良半個肩頭都沾了雨水……
“先生,您進去吧,我就在門外侯着。”邱相文把傘塞到秦平良手裡。
他擡頭看了一眼雍王府的揮金匾額,又低頭看了一眼鞋上的泥。他不會阿谀奉承,在此之前與權貴打交道的機會甚少,今日又在東宮受了冷眼,連門都不讓進,他有些心灰意冷。
門打開一道縫隙,長歲探出頭來:“殿下等兩位大人多時了,兩位請進。”他見邱相文手裡沒傘,忙出來給他撐傘。
邱相文這才硬着頭皮随秦平良進了雍王府。
秦平良瞧出了他的不自然,拍了拍他的腰背,道:“挺直腰闆,不可妄自菲薄。我奔走數十年隻為讓寒門不再卑躬屈膝,你輕賤自己,就是在輕賤先生我。”
“是,先生。”邱相文直起腰。
“把火引到姚裴身上,恐怕太後為了保他,會讓他提前往邊關。好在太後與我提起要犒賞将士時,我就給我爹遞了書信,讓他早做準備。”佟越捏着茶盞,“太後突然犒賞将士,有拉攏邊關之嫌,她此時這般急不可耐,莫非陛下真病入膏肓了?”
“不無可能,哪日父皇一命嗚呼,太子理應上位,太後這般,就是不打算讓太子繼位了。她雖然臨朝稱制已久,但朝中也還有人心存不滿,需得有人擁護她。”周惠澤親自斟茶,“太後布了這麼久的棋,如今是時候起作用了。”
佟越瞥了一眼周惠澤。
若是順平帝駕崩,她在會京,她爹便不敢輕舉妄動,太後要借敬靈公主挾持沙雁關,也不會輕易對太子下手。反倒是周惠澤,孤家寡人一個,連拿捏他的把柄都沒有,太後與其日夜擔憂他是否會心懷鬼胎、結黨營私,還不如直接殺了他來得痛快。
佟越竟對周惠澤的安危心生憂慮,她道:“你的守衛軍如何了?”
朝堂動亂,守衛軍将是周惠澤唯一的依靠。
“将軍是關心我的守衛軍,”周惠澤偏了偏頭,“還是關心我?”
佟越道:“關心你。”
周惠澤眼睛一亮。
佟越坦誠道:“你若死了,我找誰借錢?”
周惠澤手裡的茶壺頓了頓,他嘴角抽搐。
這丫頭還能再實誠點嗎?
“殿下、郡主。”秦平良到了,邱相文跟在秦平良身後行了禮。
“兩位請坐。”周惠澤先給邱相文斟了茶,又遞了另一盞茶給秦平良。邱相文捧着茶有些受寵若驚,道過謝後竟不知所措。
秦平良拍了拍邱相文的脊背:“這就是臣的學生,邱相文。擅工圖,性憨厚,是難得的踏實人。今日就是他去通報的鄭如傑。”
周惠澤道:“秦先生能委以重任的人,必然不是等閑之輩。”
邱相文道:“雍王殿下謬贊。”
秦平良對邱相文道:“好生替雍王殿下辦事,雍王殿下不會虧待你。工部員外郎的位置,就是殿下為你謀來的。”
佟越琢磨着這番話,恍然修建商路原來是周惠澤的主意,這秦平良帶着邱相文來複命,明裡暗裡是想讓周惠澤再替他謀個高位。
周惠澤與秦平良打了這麼久的交道,他比佟越更懂秦平良的心思,他笑道:“相輔相成。”
到底是隻狐狸,言語間滴水不漏。佟越微不可察地挑起唇角。
周惠澤望了一眼案上的青瓷硯台,對邱相文道:“先生方才說員外郎善工圖,那方硯台就贈與員外郎了。”
“還不快謝過殿下。”秦平良示意邱相文收下。
邱相文把硯台捧在懷裡連連道謝,對他來說,雍王殿下先前那盞茶早已千金不換。
佟越目光也随着那方硯台從案上移到邱相文懷裡。
周惠澤有所察覺,問道:“将軍也喜歡?”
佟越道:“喜歡,好貨誰不喜歡?”
周惠澤道:“那改日再贈将軍一個,好磨刀。”
佟越白了他一眼,抓起朔風就起身:“誰說我拿來磨刀?”
“欸,将軍急着去哪?好歹等雨停了再走。”
雨越下越急,宮婢頂着雨,端着熱水在東宮進進出出。
周惠江才出馬車便腳下一空,險些跌倒在地,鄭如傑沒來得及撐傘,周惠江已經不管不顧地沖到雨中,他揪起一個宮婢便問:“出什麼事了?”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太子妃她……小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