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臨冬,塵埃落定,大行國喪。
太後先前為了防止百官擁立太子,左右推脫,拖延喪儀,隻為等待佟陸二将進京,伺機上位。太後一倒,朝臣便急着将喪儀提上日程,好早日擁立新帝。
滿城缟素,白旗漫天,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卻安靜得詭異,每個人都是眼神空洞,面無表情。
順平帝在位時沒能建功立業,他連與朝臣私下談笑風生,小叙情誼的機會都不曾有,更别提追随者。他既沒有能力延續開榮帝的宏圖偉略,也沒有魄力推翻太後的獨裁專斷。沒有人會關心一個默默無聞、久染沉疴的傀儡。滿朝文武對他行君臣禮,卻無人對他有君臣情。
領頭的太子周惠江如同行屍走肉,坐在馬上搖搖欲墜。緊随其後的雍王周惠澤一如既往的面若冰霜。
陸氏父子掐着時日趕到了會京參加喪儀。陸一行心不在焉,時不時偷瞄身後的周惠瀾,卻被佟越抓了個正形。佟越微揚起下巴,示意陸一行去哄媳婦,反遭陸一行一記眼刀。
周惠澤回頭,正瞧見佟越朝陸一行“擠眉弄眼”,他目光一橫,示意佟越收斂,回過身,原本冷漠的臉色卻更難看了……
漫天白雪模糊了天地界限,撫天閣直入雲霄,仿佛天與地之間垂落的雲梯。
門隻開了條縫,風雪席卷而來。
紅德要去攔人,太後卻轉過身,拂袖屏退了他。
待看清的來人,太後輕笑一聲:“沒想到是你先來。”她本以為來挖苦和審訊的人會前赴後繼,可這幾日門可羅雀,冷冷清清。
佟越還未撫去肩上的霜雪,卻先取下佩劍抛在了門外:“您曾說過賞識我,也算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來探望您,不足為奇。”
以往珠玉錦繡加身的太後改換了素灰長袍,發髻上不飾一物,卻還是高高梳起,她憑欄而立,俨然沒有受囚的狼狽。
她淡然道:“白绫還是毒酒?”
“都沒有。”佟越道,“我隻是來告訴娘娘,順平帝已入皇陵。”
太後對順平帝的事漠不關心,她望向佟越,問道:“婉兒呢?那麼乖的孩子,是哀家害了她。太子要廢她,哀家無話可說,隻是哀家就這麼一個親人了。哀家要見太子,求他留婉兒一命。”
佟越頓了頓,也望向太後,有所隐瞞道:“太子有廢妃之意,卻無趕盡殺絕之心。太子放她到會京外的寺廟裡去清修了。”
“應該還有太子登基的喜訊吧?”太後聽聞姚婉無恙後舒了口氣,随後輕嗤道,“鄭氏沒來,就是在忙登基大典吧。他們留哀家一條命,就是想讓哀家看着太子登基,然後趁機嘲諷哀家說‘你看啊,你處心積慮謀取的皇位,現在被别人坐上了,你輸了’……”
佟越不語,她确實也帶來了太子即将登基的消息,隻是她先來一步,就是想攔下那些企圖冷嘲熱諷,趁機踩太後一腳的人。與其讓太後從有心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不如她來說,還能給太後保留一絲體面。
她太明白挫敗的感覺,所以她來了。
佟越道:“死都不怕,還怕這點風言風語?”
“你在說自己嗎?”見佟越微怔,太後反而笑道,“佟丫頭,你三番五次拒絕哀家的邀約,不願與哀家為伍,可你分明和哀家是一類人。我們都是有雄心壯志的女子,怎麼就不能風雨同舟呢?”
佟越沒正面回答,隻道:“囚禁我的那間暗室,還關過别人。我在牆壁上摸到了許多淺痕,那不是器物劃下的。我猜測,被囚之人受刑時,痛苦難忍之際用指甲在牆上抓下了劃痕。”
太後忽而笑容陰沉:“先太子和開榮帝一般倔,哀家可拿捏不住他。若不出此下策,他如何肯讓位呢?”
原來先太子是這樣瘋的。
“這些事姚大人都知道吧,娘娘怕他為自保以此威脅,故而用姚尚書做籌碼,讓他攬罪自戕。”佟越屏息盯着太後,“你還害死了多少人?”
太後緩緩走近:“佟丫頭,慧極必傷,你該慶幸哀家賞識你。”
“人人都以為你把持朝政是為了匡扶姚氏一族,可你又能舍棄自己的親人。你口口聲聲為東洲,其實隻是為了一己私欲。”佟越洞若觀火,“同樣,你也是為了一己私欲将我留在了會京這方寸之地。你為了權力不擇手段,而我赴湯蹈火,為天下萬民。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風雪簌簌入軒窗,落到太後的高髻上。
“我于豆蔻之年入宮,父親和我說,隻要我能得到開榮帝的寵愛,便能匡扶姚氏,光耀門楣。光耀門楣……姚家男兒做不到的事,我一個女兒家卻有了機會,這對我一個不甘平庸的女子來說,無疑是緻命的誘惑。于是我拼了命往上爬,隻期盼在開榮帝身邊有一席之地。”
太後摘去鬓邊的落雪。
“終于,我做到了皇後的位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開榮帝隻把我當做生兒育女的工具和供他觀賞的器物,他可以賜予我世上最華麗的絲綢錦繡、最耀目的環玉簪珮,可他不會與我平分指點江山的權勢。男人最怕女人平視他們,我隻有伏在他腳下仰視他,他才會憐愛我,賜予我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可我生來便是野心勃勃的女人。”殘雪在太後指尖碾碎,她展臂将風雪擁入懷中。
“搖尾祈求憐愛能讓我身後的姚氏平步青雲,我卻高興不起來,我要争的不是男人的憐愛,而是與男子比肩的滔天權勢。可在男人看來,權力是他們的專屬,他們不會允許女人平分秋色。開榮帝察覺我有涉政之心,便開始厭棄我。就連父兄也指責我,說我身為女子,卻不安分守己。呵,他們怕是忘了,姚氏男子能加官進爵,全靠我一介女流托舉。憑什麼我隻配做他們仕途的墊腳石,我為何不能争權奪勢?”
“我這一生,沒有一兒半女又如何,我已嘗盡手握天下的滋味,我離龍椅僅一步之遙,我不後悔。史官會在史冊上咒罵我的狠毒,以警戒後人莫要步我後塵,可我不怕臭名昭著。隻要我能在史冊上留下一筆,百年後,便會有人記得我。我,沒有輸。”
“佟丫頭,回家吧。回到遼闊的邊關,回到蒼茫的疆場。佩好你的寶劍,騎上你的戰馬,回家去吧。”
佟越按在朔風上的手指輕輕顫抖,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撫天閣的,擡眼時已如蜉蝣一點,置身蒼茫天地。她魂不守舍地在大雪中踯躅,腳步時深時淺,仍由風雪落了滿肩,隻留下一行踽踽獨行的腳印……
“皇祖母金安!皇祖母金安!”學舌鹦鹉還在聒噪,紅德已經倒在了血泊裡。
素灰長袍在風中翻飛,彈指間已跌落在霜雪裡,如折翼的鵬鳥從天而降,沉沉墜落,擊碎萬千雪花,最後長眠于風雪。
不多時,青羽赤喙的鹦鹉也被折了翅、拔了舌,摔到了雪地裡,被風雪悄無聲息地掩埋。
披着青灰鬥篷的行者悄然路過,在太後的身邊駐足。他蹲身撫去太後發髻上的霜雪,慨然長歎,起身隐入冬雪……
又有一行腳印與佟越的蹤迹重合,順着她走過的路将她留下的腳印踩得更深,仿佛這般便能留下她的足迹。
佟越頭頂的雪頓時停了,她仰頭一看,那雙秋水似的雙眸正凝望着她。
“殿下?”佟越眸中閃過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