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平良一走,佟越便抱拳朝方洵道:“先生,您先前問我該以何身份回虎門關,我已有了答案。”
“你有了答案?”方洵覺得不可置信,又欣然期待,他負手而立,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攥着另一隻手,他徐徐回頭,“答案是什麼?”
“自然是厚着臉皮回去!”佟越似在嬉笑,又不失嚴肅正經。
“虎門關參将是我,元安郡主是我,佟大小姐亦是我,我是佟越,越關山的‘越’,千百個身份都不能撼動我本身。我既然不能回避這諸多身份,不如堂堂正正地直面世人。世人能以冠冕堂皇的身份困我,那我也能以驚世威名震懾世人。今日之我不懼世人眼光,隻為來日世人對我刮目相看。所以我已做好回虎門關接受冷眼的準備。”
“先生,這便是我的答案。您現在可以助我擺脫與鄭如傑的婚事,讓我安心回虎門關了嗎?”
方洵眸光微動,轉瞬又黯淡下去,他輕輕一笑,喃喃自語:“那我又該以何身份回朝呢?”
“先生……這是何意?”佟越怔住,一頭霧水。
“姚太後走到高位,是我釀成的禍。”
佟越啞然站在原地。
“當初她本不受開榮帝寵愛,獨居深宮,無人問津,是我偶見她擅作策論,驚覺宮中竟有如此驚才絕豔的女子。她有格局,識謀略,我驚喜難耐——開榮帝身邊正缺這樣一個有才能的女子!我便将她引薦給開榮帝,助她登上後位,望她在開榮帝身邊進忠言、佐大志。開榮帝信我,尊我為師,我卻為他埋下了如此深的隐患,鑄成大禍。”方洵歎道,“我每每想起受姚太後毒害的嫔妃和皇嗣便覺得痛心疾首,亡魂夜夜在我夢中哭訴。舊臣無人不知姚太後是我一手提攜,他們深受其害,我也無顔回朝面見他們。”
“我也無顔面對中都子民和我昔日的部下。我曾一度困在坊間的流言蜚語裡,夢裡都有人唾棄我是個敗将。”佟越道,“可是有人捂着我的耳朵,讓我别聽。先生,您是耳聽八方的智者,外界紛雜亂耳,不妨适時捂上耳朵,聽從内心。”
說完全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是假的,但某人捂住了她的雙耳,将世俗的唱衰聲隔絕在外,讓她隻能聽到來自自己胸膛的心跳。會京這座牢籠越是死寂,她便越能聽到自己的野心澎湃回響。
方洵果真擡手捂住雙耳,不多時又放下雙手,歎道:“聽到了,它說我老了,不能再折騰了。”
“先生……”
“你我皆有鴻鹄之志,我因抱負提攜姚太後,險些讓東洲改名換姓,你因抱負出征中都,反吃了敗仗讓自己名聲掃地。這世間敗者十之八九,不如順應天命,免遭千古罵名。”方洵擺頭道,“世家打壓寒門,朝廷牽制邊關。我們的處境,何其相似。丫頭,現在你知道為何元峤要你來尋我了吧?”
佟越如醍醐灌頂,久久不能平複。原來元峤的本意,是讓同困圍城的人,共尋破局之法。
方洵輕笑道:“可惜了,我尚且不能自救,又如何能助你一臂之力?”
“先生,”秦平良空着手回來了,“雍王殿下隻送來了那本書冊的上卷,我翻遍了書房,也不曾尋得下卷,恐怕下卷早已失傳。”
方洵擺手道:“罷了,罷了。”
佟越往桌上一瞧,又有了窮追猛打的機會:“下卷并未失傳,隻是藏于宮中書閣,一般官員不能借閱。方先生知道的,這般珍貴的藏書,得多高的官階才有幸一睹。”
方洵胡子一撇。這丫頭,還在點他呢,千方百計想要他出世。他道:“看來我這般低微之人此生是無緣看到了,那便不看了!”
“當真?”佟越道,“那先生便祈禱我有朝一日封侯拜相,有機會進書閣後,替您翻閱吧。”
方洵無奈下搖了搖頭,心道:“單純又不失聰穎,頑劣又不失倔強,元峤這老頭怎麼教導出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佟越走後,方洵終究還是心軟了,诘問秦平良道:“你就沒在朝堂上反對這門婚事?”
“您方才不是還說這門婚事并非壞事嗎?”秦平良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何況我與虎門關也沒來往,何必蹚渾水呢?”
“她的軍師是我的故友,你稱我一聲先生,你說她的婚事和你有沒有關系?我不回朝,不代表你就要同我的故友撇清關系!”
秦平良見方洵變臉如變天,隻能順從道:“先生所言極是……我一開始便是反對這門親事的,就連衛太傅也進言了。衛夫人聽聞此事,也覺得鄭如傑并非良配,吵嚷着要衛太傅求陛下收回成命,衛太傅這幾日也頭疼得緊。”
……
“老衛,老衛啊!”沈靜慈端着熱湯進門,衛進忠拿書遮着臉,他朝哪個方向躲,沈靜慈便往哪個方向湊,“你再去求求陛下,或者再同鄭大人說說,這樁婚事确實不合适。”
“陛下一言九鼎,鄭大人也下了決心,我說破了嘴皮也無濟于事。”衛進忠聞着香氣,“快讓我喝兩口熱乎湯。”
沈靜慈舉高了手,怒道:“先前鄭大人與你商議扳倒姚氏,你在朝堂上慷慨陳詞,我敬你有膽色。如今你要與他串通一氣,用女子一生的幸福來穩固江山社稷,我瞧不起你!”
“串通一氣?我一生清正,從不結黨營私!若不是為守住周氏江山,又怎會與鄭氏有交集?”衛進忠反應過來,“你怎的偷聽我和鄭大人議事?”
“你以為我愛聽那些彎彎繞繞的破事,是你嚷着要喝粥,我才去書房給你送粥的!”沈靜慈用胳膊肘壓着衛進忠的肩膀,不許他擡手去夠湯碗,“該進言時你便啞巴了,我看你這張嘴盡拿來吃了!”
衛進忠被壓得肩膀疼也不敢反抗,他道:“郡主是賢兒的武師,她留在會京,賢兒也能繼續習武,有何不好?”
“郡主心存大志,何必把她困在宅院相夫教子?我甯願再為賢兒尋武師,也不願耽誤了她的前程!”
“前程?一個女子有何前程?她還得像你讨教,如何做賢惠的妻母。”衛進忠忍着痛,眼巴巴擡起頭,“湯快涼了,你先放下!”
“賢惠?”沈靜慈冷笑一聲,“老衛,你可知‘賢惠’二字,是女子一生的枷鎖?”
沈靜慈忽然起身,湯水灑在衛進忠的手背上,将他燙得跳起。
這次,衛進忠沒等來夫人的噓寒問暖,也沒等來為他體貼擦拭的巾帕,他隻能呆呆望着頭也不回的背影,獨自在原地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