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又不領情了?”鄭廣元冷笑道,“無妨,隻是得勞煩二公子進京勸誡了……”
朔風哐當一聲被扔在地上,佟越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群狼環伺,多如牛毛的箭矢在陰沉的天色裡泛着寒光。
大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來,鄭廣元拂袖而去。
嬷嬷取來傘,正要為佟越撐開,卻被鄭如傑瞪了回去。他道:“沖撞夫婿,理應受罰,可别壞了規矩。”
“是……”嬷嬷看了一眼佟越的背影,隻得收了傘,招呼女婢們搬東西。
鄭如傑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女婢來來往往,搬來一堆又一堆書冊。她們步履匆匆,踏碎雨花,腳步聲細碎而聒噪。
佟越在滂沱大雨中一言不發,連腳步都不曾挪動半分。寒氣蝕骨,仿佛要将她的皮肉層層剝離。
佟越攥緊了拳,手臂顫抖,将澆透她的雨水狠狠碾碎于掌中……
周惠澤方才還好生生的,一陣風來,突然咳嗽不止,牽動着舊傷隐隐作痛。
“殿下有吩咐差人知會臣便是了,何必親自走一趟?”秦平良示意下人将屏風推過來擋風,“臣前些日子在宮中見到佟小将軍,她同臣說了殿下在城外遭遇山匪之事。臣本要去探望,可佟小将軍說此事不宜聲張,臣怕打草驚蛇,這才沒去。殿下,勿怪。”
其實,即便佟越不說,他也沒有探望之意。新帝登基,百端待舉,獨善其身才能保全名聲。
“無妨。”周惠澤道,“我才入宮見過陛下,陛下已知曉我負傷而返,許我恢複雍王之位,讓我安心留在會京養傷。”
秦平良道:“潇城四季如春,比會京更适宜養傷。殿下如今大仇得報,留在會京難免觸景傷情,潇城是個好去處,殿下若覺得不便開口,臣願入宮,求聖上讓殿下去潇城靜養。”
周惠澤搖頭道:“不是陛下不肯放行,是我不願走。”
“為何?”秦平良疑惑道。
“我留下,先生不高興?”周惠澤輕輕一笑。
“殿下多慮,臣……怎會不高興呢?”秦平良面不改色地為周惠澤續上熱茶。
周惠澤端着茶,不緊不慢地品着。秦平良卻如芒在背,覺得雨聲都比往日聒噪,他握着茶盞,忐忑不安地摩挲着盞紋。
他大緻能猜到周惠澤的來意,他多半是知曉了佟越的婚事。
自從新帝登基,秦平良一心輔佐新帝,期盼新帝推行新政,重用寒門。而周惠澤,在姚氏倒台後,便成了廢棋。他隻盼着周惠澤盡早離京,免得有心之人發覺他二人往來,引得陛下猜忌。
如今周惠澤是他府上的不速之客,周惠澤不開口提佟越的事,他也不會主動問詢,虎門關的事就是燙手的山芋。
良久,周惠澤才道:“聽聞前幾日鄭廣元受命去國子監慰問學子,關照了不學無術的官宦子弟,卻漠視了正兒八經考上來的學子。”
周惠澤一開口,秦平良本來迅速起了戒心,沒成想他沒提佟越,反倒關心起了國子監的事。
秦平良道:“确有此事。殿下閉門休養,卻能耳聽八方,關心政事。殿下有心了。”
周惠澤直言不諱道:“先生原先供職國子監,慰問學子之事,您才是本行。以往您在國子監時,提點人才不拘一格,寒門學子尚有出頭之日,自從姚氏上位,入學的多半是世家子弟,隻怕往後鄭廣元接手國子監事務,寒門學子更無容身之處。”
周惠澤說到了秦平良心坎上,秦平良一想到此事便心煩意亂,他知道周惠澤此次是有備而來,便道:“請殿下賜教。”
“與虎門關聯姻,隻會助長鄭氏權勢,到時鄭氏想染指國子監,就是輕而易舉了。”周惠澤不等秦平良遲疑,便主動補充道,“當然,攪黃這門婚事,我也有私心。先生知道的,我是佟小将軍的債主,她欠我不少軍饷,隻有她早日回虎門關立功軍、拿賞銀,才還得起欠債。”
秦平良當然知道他有私心,隻是周惠澤主動開口,他就不便再追問了。
“昔日,姚氏是寒門的絆腳石,如今新帝登基,寒門的仕途也不見得明朗。”周惠澤神态肅然,“先生讓我母妃魂歸故裡,與我齊心推倒姚氏,助我複仇,我感念先生恩情,亦知先生嫉惡如仇,胸懷大志。我有惜才之心,不忍寒門明珠投暗。若是先生不嫌棄,我願留在會京為寒門盡一份綿薄之力,成全先生大志,償還先生恩情。”
“我在會京茕茕孑立,隻求先生庇佑,許我在會京平安度此餘生。”周惠澤一如既往的謙和,他說的情真意切,末了,還屈尊降貴向秦平良敬茶。
秦平良心中慨然:“佟小将軍之事,臣會再想法子。寒門……也勞煩殿下上心。殿下安心在會京養傷,臣必當保護好殿下。”
周惠澤笑道:“往後還得勞煩先生繼續照拂。”
方洵伸着懶腰從屏風後繞進來時,周惠澤已經遠去,秦平良手裡還握着空蕩蕩的茶盞出神。
“天資聰穎,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方洵捏着胡子站在雨簾下,他早将周惠澤與秦平良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先生,您不是在小憩嗎?”秦平良回過神,起身站到他身邊。
“雍王一席話,可比和周公下棋有意思。”方洵對秦平良道,“你想過河拆橋,他早就看穿了你的心思,卻給你留了情面。你嘴上說着是為匡扶正義、償還淳妃知遇之恩才助他複仇,表面上你幫他,實則他才幫了你大忙。”
“是……”秦平良心服口服道,“我的初衷并非針對姚氏,而是為寒門謀利,如今姚氏雖倒,又有新的攔路虎,我的大志終究未了。雍王殿下這是在提點我,與其孤身奮戰,不如繼續與他同舟共濟,一鼓作氣為寒門蕩清障礙。大志未了,我便為了自保過河拆橋,對雍王避之不及,是我舍本逐末,心胸狹隘了。”
“不。”方洵沒有責難,反倒笑語,“寒門不缺才德兼備之人,他們飽讀詩書,循規蹈矩,一心隻做君子。可是隻有能跳出書中條條框框的人,才能帶着寒門破局,所以我挑中了你。困在局中,身不由己,執卷之手,亦可執棋,才謀俱備,方可遊刃有餘。”
秦平良如醍醐灌頂,拱手道:“雍王善詭計,手段狠,卻無家世倚仗,無謀權之心,一心隻為求活。這枚棋,學生會好生握在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