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涼赢而言,這絲帕從未立身片刻。
眼下舒雯手執遞還的一瞥,上次見時還是九年前。
那一年,身為葛國俘虜的自己,易服束發隐瞞了自己身為葛侯之女的事,這才奪過了盤查屠戮,被三铢錢發賣至禮賓坊為役,體弱瘦小時常受到刁難羞辱,甚至笞打。
今日亦是如此,隻因地闆有一小塊瑕疵未擦淨,涼赢遭到小厮誣賴,便被主事一腳踹進院中的泥塘裡,揮鞭抽打了多少下,連涼赢自己也顧不得去數了。
皮肉如暴雨肆虐,涼赢又被罰去井邊打水。
一身泥濘的站在井眼前欠身俯瞰,任由一隻芝麻大小的螞蟻爬上井口,又順着斑駁的縫隙朝内壁不斷往下爬,下之深而暗之濃。
“原來我們并無不同。”
她慢慢松開了拉着水桶的繩子,雙手扶着井口邊沿,緩緩擡起了自己的右腳。
腳離地越高,心悸越烈,以緻雙臂不停抖動。恐懼如瘟疫般蔓延全身,以緻戰栗不止。
涼赢索性閉上了雙眼,以求獲得解脫。
“可否讨一瓢水?”
磨得如蟬翼一般薄的鞋底即将踏入井口,偏偏此時身後一聲輕問,令涼赢猛睜雙目,右腳頃刻之間散了氣力,就連放回地面也毫無知覺。
轉身回眸,他已近在咫尺。
昂首望去,那撐起青灰衣袍的高瘦身姿好似石刻柱像,令涼赢一陣心顫,然而當他清癯的面容展露笑顔時,心中驚懼竟悄然消融。
“吓着你了?”
“沒有,”想起方才男子的話,涼赢趕忙扭身自水桶中舀了半瓢井水,捧至他面前,“給。”
“多謝,”他接過水瓢,動作很輕,擡袖掩面将水一飲而盡,“方才飲了不少酒,胸口堵得很,現在舒暢多了。”
垂目一瞧,他見涼赢一身髒亂,臉上更是泥垢點點,淩亂的發絲像打濕了的枯草,一雙唯獨靈動雙眸隐隐閃過螢光。
“眼為天生至純至淨之靈,不似面龐,心澈則妝污不染,”他以食指将涼赢額前亂發撥至兩側耳後,曲起右膝下蹲,從衣襟内掏出了一方絲帕探入水桶之内,微擺浸濕後擰至半幹,輕輕擦拭其面頰。
三番淘洗絲帕,桶中清水已濁,可涼赢的臉卻淨白如凝脂。
“你當慶幸,上蒼給了你此等容貌,雖稚嫩年少,定有綻放燦爛春華之日。”
咫尺對視,此刻自己的臉就倒映在他的眼中,涼赢自感好像站在廣闊田野之中,暖陽當空,一陣柔風撩起陣陣麥浪,輕撫自己的肌膚。
清醒之餘方察對方氣度不凡,定是達官顯貴,涼赢急退一步拉開距離,“先生何等尊貴,為奴婢淨面實在擔受不起。”
他淡然一笑,“若要公平,你回饋我一物便是。”
涼赢面露難色,此刻自己兩手空空,“小奴...小奴生活拮據、身無他物。”
“誰說沒有?”他輕輕擡手,指尖緩托涼赢下巴,“若此刻你心情愉悅,不妨一笑。”
已忘卻自己上次笑是何時了,涼赢試着微微咧起嘴角,發現竟然如此輕松。
“很清甜的笑容,我們兩清了,”他看向了身側的水井,伸手指着上天,“生逢逆境掙紮存活,遠比赴死更需勇氣,不要總看着此處,而應擡起頭看這裡。”
廊道那頭小厮前來傳話,“禀貴使,長公子遣小人來請您回席。”
“好,我即回,”他注意到小厮看待涼赢的眼神滿是敵意,并未說什麼,右手撐着膝蓋緩緩起身,見涼赢眉尖仍有水漬,便将絲帕遞了過去,“多謝你陪我醒酒,有緣再會了。”
猶疑片刻,涼赢還是伸手将絲帕接了過來,當其緩過神時,他已經行至廊道口,并從袖袋之中取出一枚金餅遞與小厮以作打賞。
打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稱奇的是,先前帶頭欺負自己的小厮,則因隐瞞主事私藏貴客賞賜不報而被處罰,很快他便取代了自己承受着欺淩。
漸漸的,自己反倒被“冷落”了,沒有人在意自己。
私下打聽涼赢才知,那人第二日便随齊國使團離開了。
那位“先生”來自齊國。
三年又三年,一連九載轉瞬逝,涼赢做夢也未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脫離戰俘奴籍,更未敢想,自己能夠離開宋國。
最不敢想的,是自己竟然可以博取舒雯的歡心,并招入陪嫁之列來到齊國。
化解了舒雯對自己的誤解,涼赢沒有被繼續放回仆從紮堆,而是被留在了公主身側,與香萍一道做近侍。
舒雯得以稍事歇息,身為送親使臣的宋國二公子禦說,便即下令啟程。
一行衆人再度忙碌了起來,整裝出發。
而涼赢在舒雯的堅持之下,也淨面易服,得以行于公主車駕側步行往徐關而去。
先生,您應該也在臨淄吧?
明明看似沒有答案,涼赢的内心卻十分笃定。
他一定在。
然則接下來的疑問,她卻沒了自信。
先生可還記得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