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是我自己睡不着,這才推窗看看月色的。”
嘴角瑟瑟抽動,自女兒身為流白說破,涼赢至今仍覺尴尬萬分,不知該如何與流白相處。
更何況流白語透哀思,令涼赢不知該如何接話。
回眸看向空蕩蕩的樓梯,涼赢想起上次流白從喜餅刀下救了自己的一幕,尋着了話機,強笑道,“少主真是身輕如燕,上次也是,如此夜深人靜,從那麼高跳下來竟悄無聲息。”
“你怎知我不是從樓梯下來的?”流白方才轉身與之相對,“看來你一夜未曾合眼,有何煩心事?”
“我哪有?”一時語塞,涼赢支支吾吾不得其答,轉口反問,“倒是您,明明今日是生辰之慶,因何皓月之下,對着梅株孤影祭酒?”
此話一出,流白凄白的面容竟浮淺笑,尤其嘴角的兩側酒窩,在月華映耀之下如玉琢立像,把涼赢活活看楞了。
“有何可笑?”
瞠目方醒,以為流白笑為譏諷之意,涼赢面頰一陣潮紅,緊咬下唇。
流白卻道,“長這麼大,還從未有人當面用質問的語氣和我說話,蠻有趣的。”
心中怼氣未消,涼赢反嘴便是一句回怼,“怕是您總共也沒見過幾個人吧?”
話一出口涼赢便已後悔,明明自己一向對任何人說話都很有分寸,可咬牙收不住尾音,隻能側目躲避與流白對視。
徐風曳枝,白梅微微抖落,浮于觚中殘酒,映月散于漣漪。
“你說得對,”流白不以為忤,反倒輕聲複笑,“其實外界傳言也不全錯,我就是個十足的禍胎。我誕于娘親腹中後不到三個月,胞兄便因我而早夭;我出生那一日,乳娘為我血濺瀾苑,撇下了不到三歲的花卷和剛剛滿月的喜餅;至于我娘,更是不惜抛卻公父最為寵愛的姬妾身份,情願背負生下異胎的罪名,封死瀾苑正門,守着我自囚于這白沙洲上......”
字字句句平淡如水,聽起來像是在訴說過往,毫無情緒起伏,可在涼赢聽來,卻更像是流白發自内心對自己的咒恨。
“你說,如此生辰有何可慶?又有何可賀?”
話落,他擡手将觚中殘酒仰頭一飲而盡,一步騰空而躍,單手折下梅枝為劍起舞,其勢快而猛時,犀利之間眼中滿是憤懑,枝尖劃破夜空,嘶嘶聲響不絕于耳,淩冽殺氣萦繞;緩而柔時,眉眼盡是哀思,擡手舉步有如行雲流水,凄美楚楚。
枝上梅花片片随舞散落,卻無一片落地,好似伴舞般随着流白的長袖起伏,直至流白背枝身後,一切皆止,方才各自飄墜。
回眸間,一盞提燈微光乍現。
莫說流白,就連涼赢都為他的舞劍身姿所迷,竟沒有發覺,喜餅已然領着高傒立于石橋之上。
“茫茫皓月,枝影如虹,看來你的劍術愈發精進了。”
與上次一樣,身披黑色鬥篷的高傒,對着流白遙相拱手緻禮。
流白亦拱手相應。
“老師。”
“今日你生辰,特地深夜來此一賀,不想你興緻如此之高。”
高傒擡起手中所提酒壺,“此乃衛國使臣來觐見齊公時所獻,說是公子碩專程準備的,老夫想着你當會喜歡,便一道捎過來了。”
一語方落,他一瞥窗邊涼赢閃躲之影,唇邊笑意輕挂,“既然你也沒睡,不妨與我們一道共飲,如何?”
涼赢這才探出腦袋,打量着窗外三雙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心中忐忑不安。
即便是高傒發話,從未上過二樓的涼赢還是站在原地,沒有跟上踏階之意。
流白扶手回身看向了她,輕聲道,“既是老師發話了,你便一同上來罷。”
側目看向尾随他們的喜餅,見她也對自己微微颔首認可,涼赢雖覺雙肩一松,可兩腿還是有些不太聽使喚,每踏一步都覺異常沉重,直至最上一步。
映入眼簾的二樓,比起涼赢想象當中還要簡單。
成塊等分的綠竹軟席滿鋪于地,間隙以銀絲縫合,居中隻有一方席案,除去對着樓梯内牆這一面,三面皆被書架環繞,架上放滿了各類成卷簡牍,每一卷都有細聲懸挂木牌,以作分類。
隔着書架上層層疊疊的書簡縫隙,靠近憑欄處橫放一台古琴。
琴旁,自己送來的插花梅瓶赫然映目。
再回身看去,緊挨樓梯的那面牆上,畫着巨幅紅日臨海圖,漫天紅霞之上,還有四種色彩不一、形态各異的鳥類盤旋雲端。
其中一隻,與高傒昔日贈給自己巾帕上的那隻十分相似。
“覺着眼熟?”
高傒近身伸手一一為她指明,“這你應該早就見過了,那是我高氏一族的重明圖騰,另外三隻分别是滅蒙、鬼車以及畢方,乃我齊國的四大神鳥。”
涼赢順勢而問,“以此類推,另外三隻神鳥之中,有兩隻也是高、盧兩大族的圖騰了?”
“不錯,鬼車為老蝈蝈國懿仲領銜的國氏,滅蒙則是以國後為首的盧氏。”
涼赢聽得入神,見還有一隻遺漏,便追問,“那隻畢方神鳥呢?”
正問得興起,喜餅已将三張坐墊圍案置妥,并擺好了菜肴。
“老師請入座。”
流白打斷了涼赢的話,對着高傒展臂相邀。
見狀涼赢隻好作罷,待到高傒與流白相繼落座,一齊看向了自己。
“方才不是說了,你可一同共飲。”
高傒拍了拍身側與小白相對的坐墊,微微笑道,“來,坐罷。”
“在下先前不過是一介侍從,豈敢與兩位同席而坐?”
低聲婉拒之餘,涼赢連退兩步,“在下還是與喜餅姑娘一同侍奉即可。”
“不必了。”
流白拎起酒壺先行往高傒面前的觚内注酒,“喜餅會下去守着船埠,我們自斟自飲便是,無需旁人侍奉。”
聞罷同時,喜餅對着二人作揖行禮,“兩位慢用,奴婢先行告退。”
“那在下也...”
經過身旁時,涼赢曾想趁機拉住喜餅的袖口,順勢和她一道下樓。
“我今日來,也帶了宋國公主那邊的消息,你不想坐下順道聽聽?”
側目看去,高傒已經給空位案前的觚内倒了酒。
閉目咬牙,涼赢索性橫下心回身落座。
“今日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高傒舉觚對向流白,“來,這第一觚酒,先行恭祝你生辰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