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溝的人,安穩日子過慣了。
稀裡糊塗的睡去,茫然無知的醒來。
不少人還沉浸在昨晚看馬戲的激動和興奮之中。
直到吃早飯的時候一問,家裡的父親、丈夫或者兄弟還是沒回家,這才意識到事情遠不如想象得那麼簡單。
便紛紛來王大柱家打聽。
結果看到的全是一些陌生面孔。
門口和院子裡還停着六輛轎車。
其中一輛是紀律檢查小組的,兩輛是打拐工作小組的。
另外,還有一輛大吉普,一輛大巴。
人群中,則站着王大柱買來的那個兒子王耀宗。
“怪了,這都是誰啊?”
“不知道啊,耀宗平時氣色那麼差,今天怎麼滿面紅光的?”
“看到旁邊那個老頭了嗎?跟他長得好像。”
“還有個年輕男人也像,會不會是親生父母找過來了?”
“不是說他是孤兒嗎?”
“孤兒個屁啊,你忘了耀宗小時候為什麼挨打了?死活不肯叫王大柱叫爸爸,被王大柱追得滿村子跑,說要回家找自己爸爸媽媽。”
“哎呦,這可不得了,真要是耀宗自己的爸媽還在的話,那王大柱也太缺德了。”
“可不是,人家爸媽看起來還挺有錢的呢。”
“肯定有錢啊,當初耀宗來的時候,那小衣服穿的,多利整。看着就不像沒人管的野孩子。”
“哎呦,可憐哦,要是親爸親媽知道耀宗遭的罪,不得哭暈過去。”
“哭也沒用啊,王大柱養了他,還能把王大柱殺了怎麼地?”
“那倒也是,畢竟養大了耀宗,還供他上了大學。”
議論聲中,紀律檢查小組的人将王騰虎帶走了。
人群頓時沸騰起來,以為是接王騰虎去上班當幹部呢。
一個個喜滋滋的,滿臉都是無知的喜悅。
很快,打拐工作小組也走了,要帶吳旭東去本地派出所進一步走流程。
那自然,其他人也都跟着走了。
本來就受不了這個院子裡的惡臭味。
臨上車時,吳旭東堅持要坐周子琰那輛。
他在這裡生活了十七年,隻帶走了那件繡了吳旭東三個字的衣服、學位證、畢業證,以及一個傷痕累累的軀殼。
至于戶口本,王五毛已經找出來給他了,他沒拿,交給了打拐工作組的人。
車子一輛接着一輛開走。
王家五姐妹站在門口,唏噓不已。
王大毛自己有男人孩子,對吳旭東的離開倒不是很激動,隻是感慨:“我說什麼來着,白養了吧。咱爸真是自找的,非要花錢找氣受,到頭來還不是指望咱們姐妹給他養老。”
王二毛最是反叛,罵道:“他活該,要不是我的親老子,舉報他會害了咱們姐妹,我早就把他綁起來送派出所去了。”
王三毛沒有主見,隻顧着歎氣:“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王四毛怨氣沖天:“臭耀宗,他到底有幾個好姐姐啊?不肯跟咱們結婚也不早說,害咱們姐妹白白耽誤到現在,太沒良心了。”
隻有王五毛,一句話沒說,默默地注視着遠去的車子,轉身,做家務去了。
院子這麼亂,還不是死老頭子不讓收拾嗎?
說什麼做家務不值錢,幹脆别做。
逼着她們全部出去幹活,做工,工資全部上交,也不知道被他藏哪兒了。
她得趁着他不在,趕緊找出來。
隻要錢一到手,她就一把火燒了這個鬼地方,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
*
吳旭東做完筆錄了,就等打拐工作小組的人核實情況。
本地的警員那邊也傳來了好消息,被捕的那些人狗咬狗,全都把對方給賣了。
尤其是王大柱,好吃懶做,還整天仗着有個大學生兒子在村裡橫行霸道,這不,出事了大家第一個賣的就是他。
周子琰瞧着一切塵埃落定,便準備走了。
剛出派出所大門,吳旭東便追了出來。
他拉着她的手,萬千不舍,難以啟齒。
他這二十二年的人生并不是連貫的。
幾個重大的轉折,讓他的人生路險象環生,割裂成一段又一段的坎坷與崎岖。
可是現在,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等待他的,似乎是一條寬敞順直的康莊大道。
然而,他身處喧鬧的人群中,卻找不到家的感覺。
太久了,整整十七年。
父母也許對他念念不忘,可是哥哥姐姐卻早已奔赴自己的生活。
他們也許義憤填膺,也許心疼憐憫,但絕對不會在他身上投入太多的時間和精力。
否則,找到他的為什麼是毫無血緣關系的周子琰,而不是自己的哥哥或者哪個姐姐?
他不是個傻子。
哪怕被吳家的人包圍,哪怕他們一口一個想死你了東東,他還是清晰的知道,他能有今天,隻是因為周子琰。
隻是因為這個锲而不舍,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女兵。
他叫吳旭東,而她,卻比他更像一輪旭日,冉冉從東方升起,照亮了他黑暗冷寂的人生。
他怎麼舍得她走?
緊緊地握着她的手,說什麼不想松開。
嗓子裡像是剛剛遭遇了一場山體滑坡,有種沉重與生澀的疼。
他就這麼看着她,奢望着她可以留下,哪怕多陪他一天。
一天就好。
周子琰看了看時間,解釋道:“小東,我之前約了軍工廠的人去測試那批聲呐。”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隻能松手。
松開後,眼睜睜看着她上了車,系上安全帶,卻又忍不住,撲到了窗口:“晚上能來嗎?”
“我不知道,小東,以後這樣的情況會有很多很多,所以我不想害你。你慎重考慮,好嗎?小東,不管你做什麼決定,你記住了,你永遠是我最牽挂的小東。永遠。”周子琰搓搓他的頭發,“去吧,去你爸媽身邊,讓他們高興高興。”
不,他不想。
隻想訛上她,做個厚顔無恥的賴皮鬼。
可是她有任務在身。
她已經為了他,把能動用的力量都動用了,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不過是去軍工廠辦事,不過是十天半個月見不上。
不是生離死别,不是天涯永隔,為什麼這麼矯情?
他嫌棄自己。
雙手緊緊地扣着車窗,艱難開口:“你的地址,寫給我。”
“好,去之前給我打電話,如果我在水下,你就别去了。”周子琰從手套箱裡找了支筆,轉身的時候,吳旭東已經把黃鶴樓的煙殼撕下來一截,遞給了他。
周子琰把部隊的聯系方式,以及自己在外面的住址都寫下來了。
煙殼遞過去的時候,想起還有沒拆封的大半條黃鶴樓呢,趕緊下車,遞給了他。
包括給他買的衣服褲子鞋子。
大包小盒的,塞了他一手。
“小東,以後去了大地方帶你買好的。這兩天湊合穿穿。”周子琰笑着轉身。
身後卻傳來東西墜地的聲音。
沒有安全感的鄰家小弟,急于從她這裡尋得一些肯定。
一把拽住了她,上前一步,将她摁在心口:“周子琰,我可以親你嗎?”
……周子琰有些無奈,兩人站在馬路邊上,不怕被人看見嗎?
想要拒絕,卻被他緊繃的身體和那寒涼的體溫擊中内心深處的柔軟。
算了,反正她穿的便裝。
成全他吧,他這麼沒有安全感,回到吳家肯定要無所适從一陣子。
也許,一個吻可以支撐他自信一點,勇敢一些。
她主動環住了他的脖子。
四目相對,一個有着極端壓抑的隐忍和瘋狂,一個充滿積極向上的松弛和朝氣。
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就這麼沐浴在上午九點鐘的豔陽下,靜靜地擁吻。
然而,靜靜隻是風雨來臨前的錯覺。
暴風驟雨的瘋狂才是這一個初吻的主旋律。
他像是懸崖邊上即将墜落的雛鳥,拼了命的想要抓住一線希冀。
而她将她燥熱的體溫和無底線的溺愛擰成了一根救命稻草,甩下去,拴住他,不讓他狼狽跌落。
待到雲消雨霁,他定要将這一根稻草銜回去,小心整理,精心築巢。
等她歸來。
黑色寶馬緩緩遠去,吳旭東撫摸着自己的嘴唇,無聲的目送。
原來跟她接吻是這種感覺。
像是胸腔裡墜入了一束生命力蓬勃的野火,點燃他的整個宇宙。
熊熊大火遮天蔽日,足以将他燃燒成一輪耀眼的旭日。
隻為她而燦爛。
*
撿起地上的東西,吳旭東準備好好收起來。
這都是她送給她的,每一樣都是無價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