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的時間一幀幀被加速,轉眼間便來到了三日之後。
此時,宴樂兒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鮮血從她口中噴湧而出。
她渾身顫抖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到了齊暮雕像的正面。爾後,她面朝上方躺了下來,身下的裙擺像花瓣一樣鋪開。
如此,不用仰頭,她就能看見他的臉。
如同她第一次看見他的模樣。
白色的廣袖長袍,垂墜着的柔軟長發,俊朗安甯的神色……雙目半阖着,似在盯着底下的人看,溫柔地聆聽着一切訴說。
對着這座雕像,她笑了,那是最簡單幹淨的笑容。
“認識我……你後悔嗎?”
她說着吐出一口鮮血,臉上仍是笑着的:“暮,你的心願……我暫且……替你完成了。”
至少,吳州城暫且恢複了正常,以後如何,她也沒辦法知道了。
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如同枝頭嬌豔的花朵墜入泥地,爾後被泥沙掩埋。
那尊白石像上,滾下淚水兩行。
——我的心願是……讓你活過來啊……
那時候,孤獨死去的宴樂兒不會知道,在百年之後的幻境之内,她心念着的尋兒正跪在她的身旁。
所以……母親在這裡就死了,在他去青玄之前就已經死了,那麼,記憶中那個對他又打又罵的人,又是誰?
宴尋試圖伸手去觸摸這一切,卻一抓一個空。
幻境,終究是幻境。
隻能用肉眼去看,用耳朵去聽,甚至能感覺到幻境中氣溫的冷熱,卻無法觸碰到幻境中的人,亦無法隔着百年的時空交流。
看着這一切,餘晚晚選擇不上前去打擾宴尋。
那些沉澱在身體裡的痛苦,終究需要釋放出來吧。
一陣哼着曲兒的聲音飄來,白石雕像的身後,走出了之前喂宴樂兒吃藥的那個女人。
她漫不經心地走到了宴樂兒跟前,一面欣賞着她倒在地上的模樣,一面悠然道:
“哼~連死了都這樣好看,不過那又如何?你還是死了呀宴樂兒,你這副皮囊很快就是我的了。”
說到此處,那女人擡手以袖輕掩口鼻,扭着身子笑得花枝亂顫。
“這樣,我的暮哥哥一定會回到我身邊的。等我将他的魂魄集齊、重塑……他就是我的了。”
“瘋子。”餘晚晚捏了捏袖中的拳頭,痛罵了一聲。
原來宴樂兒死後,這個女人趁機取了她的身子!這不是惡心人嗎!
但餘晚晚還有一點想不明白。
既然宴樂兒的身子去了這個壞女人那裡,為何奪舍妖會是宴樂兒的模樣?
如果奪舍妖就是這個女人,宴尋為何不殺了她?
思索間,身旁的畫面開始一幕幕向前退去,躺在狐仙廟的地上吐血而死的宴樂兒、在血汗交融産下孩子的宴樂兒、十七歲端秀明麗的宴樂兒、十三歲天真無暇的宴樂兒……
如同紙頁無情翻篇。
最後,畫面定格在了最初的那一刻。
一個圓滾滾的小腦袋探在門邊,小女孩頂着粉團般的臉,聲音甜甜的:“打擾了,神仙大人。”
……
畫面飛速從眼前被抽走,餘晚晚感覺身子一頓,睜開眼之後,他們終于回到了現實中的那座破敗不堪的狐仙廟内。
恍如隔世。
這座廟是故事開始的地方,也是故事結束的地方。
“孩兒。”是齊暮的聲音從那尊白石像内傳來,“孩兒……為父對不起你。”
宴尋立在雕像前,并沒有去看齊暮的眼睛。
他低垂着的睫羽之下,眸子猛然一顫,神情卻依舊淡漠。
事到如今,他已經可以确定,齊暮就是他的父親。但是,那句父親卻無論如何也喊不出口。
他甚至不知應該如何與他交流。
廟堂之内,齊暮溫和清朗的聲音多了分悲傷:“在安樂鎮,為父差點就将你殺掉了。”
時隔那麼多年在安樂鎮相遇,齊暮的那一部分魂魄滿心想要複活宴樂兒,親骨肉就在眼前,他卻要取他的性命。
他是在奪了他的心後,才知曉這是他的孩子。
廟堂内安靜片刻後,宴尋聲音淡淡的,語氣卻十分偏執:“母親在何方?如今宴府内的那位老夫人,她與母親有什麼關系?”
他問的不是她的軀殼,而是真正的那個她,如今在何方。
齊暮道:“先前我魂魄極度不全,許多事都無法感知。我不曾知曉樂兒已經入了輪回,老夫人……多半是你母親的轉世。”
耄耋之年的老夫人,居然是他母親的轉世。
原來,他獨自被困于冰牢之中,撐着一口氣苟活下去的時間内,世間已過了那麼多年。
宴尋一時無言,臉上呈現出難以置信的笑來。
吳州城還是當年繁華的模樣,但是母親卻早已經走遠了,她成了另一個人,擁有了另一種人生。
老夫人是宴樂兒,但又不再是宴樂兒,不隻是宴樂兒。
一切早已經物是人非了。
宴尋的眸中,清明和混沌反複交替,忽而迷茫無措,忽而冰冷無情。
餘晚晚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輕輕放在了白石雕像上。
“她其實一直沒有忘記你們啊。”
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在安靜的廟堂中響起:“即便是過了這麼久,她都已經成為了另一個人,在人世重新走了八十多年,她仍在在努力地記起你們呀。”
廟堂内一陣安靜,廟門外的天已放晴,一束陽光灑了進來。
餘晚晚仰頭看着齊暮的雕像:“前輩,為什麼你沒有去投胎呢?是因為魂魄不全沒辦法投胎嗎?”
齊暮平靜道:“是的,死于陣中之後,我的一部分魂魄歸于白石像中,一部分被安樂鎮的樹妖吸了過去,還有一部分……在青玄。”
餘晚晚問:“為何會去青玄?因為您想回到家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