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像是從一隻野狐狸,變成被人類豢養的寵物了。
餘晚晚默默抹了一會兒眼淚,稀裡糊塗地也睡着了。
但她睡得很淺,一會兒夢,一會兒醒,要麼是處在一陣迷迷糊糊的半夢半醒間。
一位老者的聲音由遠及近,如同立體環繞音一般在腦袋周圍響起。
“女帝陛下,讓那體質特殊的人狐以身祭劍,方有擊退來犯異族的可能性!”
“嗬嗬,正好,讓他再為青玄獻一份力吧。”
女人出口輕巧,仿佛這根本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
二人的聲音逐漸遠去。
“噼裡啪啦——”
“噼裡啪啦——噼裡啪啦——”
一陣陣烈焰發出的聲響愈來愈近,餘晚晚甚至可以看到,一堆堆火光在眼前閃爍着出現。
“刺啦啦——”
一串串鐵鍊響動的聲音也由遠及近傳來。
緊接着有畫面出現。
是一雙戴着鎖鍊,沾滿鮮血的腳。
這雙腳的主人正踏着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
餘晚晚感到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向後退去。
畫面拉遠,她看見了這雙腳的主人。
一名十幾歲的少年,白玉般的臉,眉目淩厲俊俏,睫毛長而柔軟。
餘晚晚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她這些日子裡一直想見到的那張臉。
他怎麼會在這裡?
周圍圍了好多人,冰天雪地間,他衣衫單薄,身上挂着厚重的鐵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前方,是一片燃燒着熊熊烈焰的火池。
前方燃燒着熊熊烈焰的火池,是極北的烈焰池。
既然這火焰,在無邊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也可燃燒,可見其火性之烈,冰雪亦不可摧。
全身戴着鎖鍊的少年望着前方的烈焰池,就這樣慢慢地,一步一步穩穩地向前走去。
他身上的傷口還有血液在不斷滲出,将純白的衣衫一片片地染出紅來。
他的雙腳貼着地面的白雪,血液亦是滲進雪中,沿着他走過的路,在他的身後連成一條長線。
皎潔純淨的白,熱烈鮮明的紅。
此前在餘晚晚心中,這二色相配,是那麼美好直白的碰撞。
現在,一切真是紮眼極了。
周圍的人不少,皆是衣衫整齊,背脊挺直之人。
他們立在烈焰池附近,舉着火把,每個人之間隔開距離,整齊地排成一個個方陣,目視着那身負鎖鍊,衣衫褴褛的黑發少年走過來。
他是今日祭劍的主角。
所有人皆是片葉擦身的看客,隻有他是穩妥的池中客。
周圍的人衣冠楚楚,唯獨他衣衫不整,發絲淩亂。
周圍火把一束束燃起,卻照不明他的前路。
因為他就要死了。
不會再有未來。
不會再有明天。
他這一生,真是荒唐,可笑啊。
在母親腹中之時,透過那幾層皮肉,他親眼見證了父親的死。
四肢被寫滿符咒的桃木釘穿的男子,面容扭曲,痛苦不堪。
所愛之人的血液寫的咒,化作一把利刃,四肢百骸皆滿布鑽心之痛。
那時他的母親就被綁在父親的對面,她将嗓子都喊到嘶啞,周圍的人皆袖手旁觀,無人理會她。
無人明白她的無助與絕望。
一直到後來,她沒有力氣再哭喊,隻能用最後一點力氣,哭着求他們放過她的夫君。
她可以什麼都答應他們,隻求他們放過她的夫君。
仍舊無人幫她……
那些人中,為首的還是她的家人,她曾最親近的人。
沒有人向她伸出一隻手……
那個陣困了他們七日。
那時,他就在她腹中,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感受了這一切。
天地崩塌,萬物失色……
他來的已經不是人間,是地獄。
從一開始,就是苦澀而粘稠的,化不開的黑與怨。
他此生唯一的幸運,大概是有一個溫柔的母親。
那七日之後,大半的她早就已經死了,如同一株新鮮的花朵,還未自然而然地開到全盛時期,便被無情的手折斷,從此走上了凋零之路。
她逐漸灰敗,内心的光一點一點散去,不會再有新的長出來。
但她仍然給他最好的愛、最溫暖的臂膀、最輕柔的聲音、最明亮的眼神……
她把她僅剩的那些光,毫不吝啬地往他身上傾灑。
她的夫君已亡,她十幾年的執着也随之化作了煙塵消散,她的心已灰敗,但她的孩子不能灰敗下去……
她想要他挺直背脊行走在陽光裡,一生之中無狂風無暴雨,平順安樂。
她想要他喜悅,想要他明朗。
她給了他所有能給的愛與溫暖。
然而人世間的相逢太匆匆,不過短短幾年而已,一切就都不複存在了。
紅林廟宇一别,母親再次出現在眼前。
未過多久,他便知道,這不是母親了。
可他不願意相信,于是一遍遍地欺騙自己,這就是母親,是他的母親,是這世間他的唯一。
他聽她控制,同時又受她蠱惑。
為了博得她一點施舍般的溫柔,為了看到她笑一笑,為了聽到她一句贊揚,為了讓她滿意……
他可以為她背負那些肮髒的,殘忍的一切。
隻要她能分一點真心實意的愛給他,讓他有一種錯覺,母親還在,一直沒有離開。
可到頭來,他僅僅是她手中的刀。
從落入她手中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注定是在向刀山火海一步步走,無法回頭,落不得一個好下場。
正如此刻……
他戴着鎖鍊,淌着鮮血,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的烈焰池。
這些年裡,那個有着母親皮囊的女人,她假意接納他,難道是因為不舍得殺他嗎?
她手中的利刃,當然要發揮最大的價值。
那些修士說,用他的肉身祭劍,就能抵禦外族來犯。
她便毫不猶豫要讓他死。
那些修士說,割開他的皮肉,以敬天地,以祭焰池,這便是虔誠。
她便即刻命人将他綁進牢籠之中,割了個遍體鱗傷。
他麻木了。
從内到外都麻木了。
一百多年後的這天夜裡,餘晚晚于夢境中到達那一日的青玄。
她站在人群中,靜靜看着宴尋往前走,她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路曆程,還有一些其餘的聲音。
經曆過最後一點情感的釋放後,他徹底麻木。
他還未進烈焰池,生命還未結束呢。
但已經結束了。
池中的火焰鬼魅地晃動着,扭曲着。
他面色平靜,不起一絲波瀾,漆黑的雙眸映照着火光,卻是一潭死黑水。
那是沒了靈魂一般的麻木。
“跳下去吧,嗬嗬嗬,快跳下去吧。”
白苑望着他,眼角眉梢的貪婪笑意已經快溢出。
他甚至沒有扭一下頭,沒有動一下眼珠子,隻是直直望着前方,不急不慢地去赴死。
甚至連反抗都不想反抗一下。
十幾年,他足夠厭倦這世間了。
也好,就這樣吧。
餘晚晚在排列整齊的人群中穿行,扭頭望向他。
走到烈焰池面前,少年麻木的臉上居然浮現了短暫的笑容。
他望着那堆火焰,嘴角微彎,眼中重新盛滿了細碎的星子。
腳步未曾停一下,他便向那火焰中踏去。
餘晚晚鬼使神差地沖出人群,想要拽住他的手臂。
她撲了過去,卻隻是抓了個空。
她想要抓住的那個人,已經被烈焰吞噬,尋不到一點蹤影了。
餘晚晚立在原地,胸腔震動,自嘲似的笑了。
這是夢境,她竟然還以為能改變什麼。
她終究也隻是個看客罷了。
臉頰一片冰涼之意,餘晚晚擡手去摸,才發覺自己已經淌了滿頰的淚。
她隻知道宴尋入的是冰牢,竟不知他還跳過烈焰池,或許連他自己也忘了。
周身的冰與火皆褪去,身子輕輕一搐,餘晚晚從夢中醒來。
一隻冰涼的手覆在她的臉頰上。
餘晚晚定睛,看着枕邊的人愣住許久。
白淨的皮膚,冰藍的眸子,一頭光亮的白發綢緞般向後散去,頭上還頂着一對毛絨耳朵。
滿臉淚痕的餘晚晚吸了吸鼻子,結巴着道:“宴……宴宴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