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努力地回想,想起了那個在她腦海中一霎閃過的老頭,多年過去記憶已然模糊,她隻隐約有些印象,那個上壽日熱鬧萬分,城門大開邀兩界之中四海八荒新舊朋友,人情高誼,通宵達旦,徹夜不休。
他被人簇擁着站于城樓之上,看着滿城的煙火,看着在街道上興起而舞的族衆,擡手催使靈力幻化成了一條虬龍,又變作霓凰、遊鲛,抛向天空,引得衆人争相歡呼喝彩。随後城中各處巨型百花齊放,攀上屋舍,爬滿城牆,競相争芬,這是藤族中獨有的喚靈之術,喚來天地間無數花草生靈,與妙欲同樂。
他接過金石手杖,蓄滿力氣揮動擊碎雕鑄成魑魅魍魉的靈玉,碎屑如星子一般滿城潑灑,猶如戥喜天尊盛光墜降,福澤千年萬年,他盡興飲滿酒一杯,仰天擡頭,笑得很暢快,很開懷。
他說希望藤族也能如同靈界三靈一般,一直強大屈指,安定和美。
那時的老城主便是妙欲城中的戥喜神,庇護着城中的一方安甯。
如今上壽日又到了,他卻已經……
這城中也已然變了一副光景,再也沒了當時那樣的祥和,家家燈火熒盛,上下相照的光景,那上一代城主雖然年紀大了些,但瞧上去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不出意外應當是還能活上許多年的,怎會突然就死了?是遭了暗殺?得了什麼難治的雜病?
珍珠不忍再回想,她站起身來走到鶴古身邊坐下,擡手想要将蜜柑擱在桌子上,一邊嘴上繼續追問:
“他是如何……”
鶴古将她的手攔了下來,拿過那顆幾經轉手的蜜柑,剝下一瓣便往嘴裡塞:
“有一年上壽日遊街打魑魅,他被人塞進了那魑魅的靈玉殼子裡,讓現在的這位城主一棍子将腦袋打了下來,血肉橫飛,場面十分難看,那日城中大亂,死了不少人。”
鶴古咀嚼着口中的蜜柑,眯起了眼睛。彼時何止是大亂,可以說是屍山血海,妙欲城一夜之間成了一座煞城,雖那一整個晚上城門都緊閉着,門縫下面卻不住地向外滲出污血。
老城主一家上下,除了他的小女兒,皆被斬殺殆盡。在那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街道上都空空蕩蕩,人煙少見。
城中數月都沉浸在荒蕪的寂靜之中,又随着不斷入駐城中的藤族權貴恢複活力,熱鬧了起來,燕館花樓被逐漸建起,彩幟飄飄,貴胄商賈豪擲千金,平頭百姓卻被嚴格的規矩束縛着,常年在城中高漲的賦稅下掙紮艱難求生。
妙欲城表面上晝夜歡騰,熱鬧不歇,實際卻猶如一座死城,像是投在濃煙之上的斑駁光影,煙霧若散,光影即刻無蹤。
珍珠被鶴古的話駭得愣住許久,僅憑借着他的三言兩語想象着當時的情景,卻又被那樣殘忍的畫面梗得心頭發酸難以繼續。
她正想詢問到底是誰做出了這樣喪心病狂之事,腦海中紛亂的訊息迅速擰在一起,奔向了所有風波的源頭,她動作一頓,随即有了答案。
還能是誰?
這偌大的妙欲城如今落到了誰的手裡頭,是誰虎視眈眈,觊觎這一座在兩界之中遠近聞名的富貴祥和之城,又是誰如今穩坐在城中享樂,作威作福。
這謎底就寫在謎面上。
天理不昭,善惡報應難分,真是好人不長命,良臣多磨難。
珍珠陡然被這樣的糟心事塞了滿滿一腦子,心中難過又疲乏,狠狠喘了口氣,卸了渾身的力向後躺倒在了軟榻上,閉上了眼睛。
突然間她又猛地坐了起來,看向了一旁兀自吃着蜜柑的鶴古。
不對啊,他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盡,就好像是在現場親眼見過了一般。
鶴古見她反應,自然知道她心中想的什麼,十分善解人意地解答:
“那日舊城主的腦袋被敲下來之後,在地上滾了幾番,正巧滾到了我的腳下。他們知曉我當時人在妙欲,差了仆役到琳琅樓來請我,這魑魅原本是要叫我去打的,我瞧出些不對,借口沒勁,揮不動那金石杖子,将這差事躲了,想來他們應當是要借刀殺人,隻是這把刀雖遞出來了,我卻沒有接。”
他如今想起這些事還有些想笑,一群不知死活的蠢蛋,若是脖子癢了就去買根繩子将自己往房梁上吊一吊。
那一遭妙欲城将昭未央宮好一通得罪,不知是不是安穩過了幾年活得膩味了,偏偏在那一日想不開,不知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竟然敢發了癫似的跑到琳琅樓去算計鶴古。
事後流水般的金銀珠寶裝滿了幾個大箱子,停在琳琅樓門口,幾日不斷,但琳琅樓大門緊閉,無聲無息,到了夜晚燈火也不燃,仿若樓中無人一般,拒不見客。
後來一日,那新城主走馬上任開宴擺席,邀手下族親幕僚吃酒,包下了城中最大的酒樓——鼎樂樓,擺了上百桌酒菜,開懷暢飲,享用佳肴共同慶賀他婚事将近,雙喜臨門。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衆人卻紛紛不勝酒力,吃倒了好幾桌,第二日那城主醒來,發現滿樓醉倒在酒桌上的人早已不聲不響地命喪了黃泉,除他以外的所有人,皆沒了氣息。
這是鶴古送來的賀禮,他無意摻合藤族的家事,也不想與藤族王上有什麼沖突矛盾。
但這戲都唱到他面前了,還邀請他上台做角,他雖隻是個生意人,成日忙着賺錢數錢,沒空搭理,此時卻也起了興緻,既然他們如此誠懇殷切,鶴古又怎麼好推脫,隻等良辰吉日,那城主的聞喜宴之時,方才送上這份大禮,幫着将這場戲規整規整,一齊擺到藤族的台面上來。
王族宗親近身之人皆遇刺身亡,如此挑釁之行,自然全族驚駭。
但誰又能說什麼,誰又敢說什麼呢?
那城主吓得屁滾尿流,往家逃去,可等他奔到家門口一看,一匹草席擺在府邸之前。
招惹昭未央宮的下場,草席裹屍,亂葬無埋。
他坐倒在地兩腿一蹬暈死過去,之後便大病一場,從此再也不敢靠近琳琅樓半步。
鶴古也因為被壞了心情,許久不過問琳琅樓,此次是他頭一回在新城主上任後踏進這妙欲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