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嶺驿站下的小鎮名為竹海鎮,紅磚石路蜿蜒而下,石路兩邊全是低矮瓦屋。因為封鎖商道滞留了些許商隊,大家都上街或吃晚飯或閑暇聊天,很是熱鬧。
山地的傍晚起了薄霧,冷風裡夾雜着青苔的清香味,忽而飄過的食物香氣在朦胧光影間越發明顯。時爾梅和林争春坐在一間小餐館裡吃抄手,薄至透亮的抄手皮下能看到粉色的肉餡,浸在雞湯裡分外誘人。兩人面前還有一盤涼拌雞絲,紅油清亮散發着馥郁又辛辣的香氣,一層翠綠、白玉的蔥絲再配上炒熟的黑芝麻,是最好的佐餐佳肴。
林争春夾了一筷子雞絲吃下,覺得滋味不錯,尤其是裡面夾雜了些食材,口感鮮甜脆爽。她又夾了片黑色的菌絲說道:“這是什麼,好好吃。”
時爾梅瞟了眼,說道:“是木耳吧。”
林争春說道:“是木耳嗎?感覺不太像啊!木耳嚼在嘴裡沒什麼味道,但這個味道清甜,還有帶點松香味兒。”
時爾梅笑侃:“一根木耳絲被你說的這樣有滋味,看來你味覺挺不錯。”
一旁的小二聞言推銷這種不是木耳是生長在崖壁上的石耳,為當地特産,比起木耳更滋補。
林争春喝了口石耳雞湯,隻覺一股暖意從胃而生,熏得她暈暈乎乎。她笑道:“木耳、銀耳食腐木而生。想不到還有覆石而生的菌類,它能吸收石頭的養分嗎?”随後她又輕聲自語了句:“吃石頭的生靈早消亡萬萬年了。”
小二沒聽清她後一句的話,隻顧推銷幹貨,說得是越發玄乎:“也不是所有石頭上都能長出石耳的,非滿足淩風之崖,懸湖之壁與韻靈之石三樣條件,缺一不可。”
林争春隻覺雙耳微顫,瞬間打起精神,她追問:“何為韻靈之石?”
小二故作神秘,從貨架上取來一包幹石耳展開,旁桌的食客也都湊了過來,隻見這種菌類與木耳相似顔色卻是不同,一面有深黑色絨毛,一面附着青藍色粉狀顆粒,粗看上去像是一片沾了灰塵的廢布,跟山珍有些不搭調。
小二說道:“相傳,咱們這兒是古蜀國的采玉之地。各位别看現在幾座高山全被竹林覆蓋,乍一眼望去與别處的高山并無兩樣,可你們不知道咱們身邊的高山内裡中空,在淩風懸湖之上的裸露崖壁更是寸草不生。要是膽大的人爬到山頂往地縫一看,嘿呦呦,全是像怪物啃食過的爛骨。相傳那是古蜀國驅趕異獸采玉的入口,如今山體裡的玉是沒有了,可殘存的玉靈之氣尚在。這石耳就是吃石靈長大,我等凡夫俗子自然吃不下石靈之力。可石耳吃石靈,我們吃石耳,就等于我們吃了那玉靈之氣。這希貴的滋補品可是除了我們竹嶺再也買不到的好東西。”
他這一頓吹,倒是有不少食客都買了,就連時爾梅也買了一包。
走出小餐館,天已黑透,兩人尋着來路摸上山間小道。
林争春還迷迷瞪瞪,那股暖氣還在腹中亂串,她有些煩躁地扯了扯衣領說道:“放了什麼香料,這麼燥?”話才落下,就覺兩眼皮沉甸甸,一股困意似排山倒海襲來,她腳下一軟,在落地的瞬間拉着時爾梅說道:“我看不清路了。”
“你怎麼了?”時爾梅扶着她,一手背貼在她額頭,見體溫正常才沒太慌,卻感覺她越軟越沉。時爾梅急道:“怪我,怪我,不下山吃飯就好。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菌的問題,你嘴麻嗎?呼吸順暢嗎?”
“沒事,就是有些困,渾身沒力氣。怎麼可能是菌子的關系,那石耳絲你不也吃了嗎。”林争春已經感覺到自己控制不住手臂,隻能由着它們像煮軟的面條一般甩蕩。
時爾梅托着她蹲了下去,在她落在自己背上的時候,穩穩地托着她站了起來。林争春由着他背着,頭靠在他肩頭,臉貼着他的臉,眼皮虛開看見兩隻腿在他腰側晃蕩。心中莫名酸楚,托生她入世的母體是一位隻存在于傳說中的、超越性别的靈犀生靈。可這個生靈自從失去萬年修行之後,日漸衰弱,隻能居于地底深處。
林争春用盡全力摟緊時爾梅,嗚咽着胡言亂語:“爹爹啊,我做夢都想你這樣背一背我啊。我好想你啊,爹爹啊,我來到古蜀國了,我看到能吃石頭的菌子了,我采回去給你補身體好不好。爹爹,我走的那天雪下的好大,我想見你,可二爹爹舍不得叫你上來,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凡人一個,入不了修門,承受不了地壓沖擊,沒能力下去陪你。我沒辦法陪在你身邊,我好沒用啊!”林争春分不清現實與虛幻,隻顧向時爾梅傾訴對于澤浣的情感。
時爾梅微微蹙眉,他不太明白林争春的話,隻能按照自己的理解開口勸慰道:“小春,人死不能複生,你爹在地下…也好好的,你不必非要下去陪他。”
林争春眼淚,鼻涕齊飙,她就像小嬰孩一樣急得蹬腿。“我要陪你,要陪你。我知道你可想我和我哥了,我哥也狠心,這麼多年不回去看你。二爹爹說哥哥受外相所困,以為他的相貌會是你們的困擾。你也不要怪他,我可憐的爹爹啊,生了一對兒女,卻連基本的陪伴都得不到。嗚嗚嗚!”
時爾梅越聽越困惑,可也沒有趁着林争春神志不清的時候打探她的家事。剛才林争春蹬腿的那幾下力道之大,差點沒叫他摔跤。他想了想還是放棄背她爬山的打算,轉身返回小鎮,再回到小飯館的時候林争春都已是雙目緊閉,口涎外溢。
“你們往雞絲裡面加了什麼菌子?我朋友吃下沒多久就開始說胡話了!”面對時爾梅的指責店家不敢狡辯,領着他到了鎮上唯一的醫館。
時爾梅擡眼一看,不由啧了聲,說道:“這是什麼醫館,一塊牌匾都沒不說,連獨立的診斷室都沒有,藥櫃也破破爛爛。”
“客官,你且小點聲吧,咱們這裡的條件就是這樣。聽你這樣講,郎中會生氣,一生氣誰給她治病?”
時爾梅連呼了好幾口氣,他要是有胡子都得被氣歪。但糊在他臉上的口水提醒他不要在意這些硬件設置,得趕緊讓林争春把口水止住。郎中上了點歲數,一張臉又幹又瘦又黑,手指甲縫裡全是污垢,時爾梅見他這種軟件就想背着林争春轉身走人,無賴新一輪口水又淌了下來,順着他臉頰流到下巴,滴滴落下。
“瓜起幹啥子?還不把人放下來!”郎中中氣十足,雙目有神,一說話就讓人覺得他靠譜。
時爾梅把林争春放在堂内唯一的桌案上說道:“晚餐才吃了雞湯抄手和加了石耳的涼拌雞絲,午餐在竹嶺驿站吃的烤馍和炖菜肉,驿站十幾号人都吃了沒事。我就覺得是這種石耳害她吃壞了肚子。”說罷,他從兜裡掏出那包石耳,打開拿出幾片給郎中展示。當觸及到藍色粉狀顆粒時,時爾梅的眼前浮現出另一時空。黑天黑地之間,萬籁寂靜。山體之内充斥着青藍色熒光,這些熒光富有節奏的運動着,像燃燒的火焰、像湧動的浪花,像呼吸的巨獸。
隻眨眼工夫,時爾梅眼前的幻相消失,再來便是老郎中探究的目光。
餐館老闆趕緊解釋道:“甯郎中,您看,就是我們登山采集的石耳,我們世世代代都在吃的東西,怎麼能壞人肚子呢?您一定要找出這位客人的病症,還我們一個公道。”
老郎中睨了眼時爾梅手中的石耳幹,說道:“我知道了,都别在說話了。”
他擡手撩開衣袍,從腰下抽出張皮革卷,朝空一甩,皮革卷旋即展開。在皮革卷展開到合攏的瞬間,老郎中已經抽出一根三寸來長,頭發絲粗細的銀針,直接插進了林争春喉下。速度之快,可謂是電光石火。
時爾梅話到嘴邊,林争春就嗯了聲,收回了耷拉在唇邊的舌頭止住了口涎外溢。時爾梅還未脫口的質問旋即變成佩服與感激。
老郎中對時爾梅說道:“把她扶起來,露出後脖頸!”
“是、是!”時爾梅抱起林争春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拉下她後衣領,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再看老郎中手裡多了盒藥膏,枯瘦的手指在黑褐色的軟膏裡攪拌了下,摳出一團抹在了林争春的後脖頸上。時爾梅無意識的聳動了下鼻翼,隻覺這個藥膏散發出的味道不像是植物藥材,有點腥也有點臭。
“你給她抹了什麼?這麼臭!”
老郎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打量着時爾梅反問道:“你聞上去是臭的?”
時爾梅的手始終拎着林争春的後衣領,生怕這團軟乎乎的臭藥膏弄髒了她的衣服。“我當然能聞到這股臭味兒,這味沖的我腦仁痛,像…像牲口棚裡散發出來的問道。”
老郎中呵呵笑了兩聲,也不隐瞞直截了當地說道:“五靈金汁膏,用五種生靈的糞便調制而成。”
“什麼?!”時爾梅倒抽一口氣,提溜衣領的手又往下拉了拉,又捧着她的後腦勺生怕碎發落在藥膏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