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渡口。
風揚塵安排的旅店規格不低,旅店臨水靠山而建,沿着小花園的碎石路攀登一段山路便有一個天然流水的溫泉池子。讓時爾梅感到不适的是這個溫泉池是公共的,他不想隻穿條底褲跟幾個陌生人一起泡澡,故而拎了桶熱水在隔間沖洗。沖洗的時候也心神不甯,連打了幾個噴嚏。他草草地沖幹淨身體,麻利地換上衣服。
時爾梅與林争春在市舶司提舉大人口中得知這位陳夫子在渡口頗有口碑。
三十年前,帝國因為北疆戰事籌集軍資開拓蜀南山地,同年設置月城州府司。随着設置公署衙司,大批帝國人湧入兩地經商置業,随之而來的就是教育需求。陳夫子來渡口辦學二十年,其學生除了帝國商人後代而外還包括想要參加州府公務入職以及晉升考核的山民。陳夫子所教學生參加省考的通過率很高,故而即便陳夫子喜歡遊樂作畫每年隻在秋冬兩季講課,也不影響其招生。
月城以北是連綿不絕的高山,因處小冰期,山地在冬秋時節易發生雪災,春夏兩季又多見山洪内澇,山地生計多艱。所以當帝國蜀州官員帶着糧食進入山地談合作的時候,幾位大土司沒有理由反對。金沙江畔新建采礦點,有色礦石運至南召以抵雇傭軍費,蜀地糧食則運抵月城資助山民。帝國在月城設有州府司,在渡口設有市舶司,将兩地納入帝國行政、經濟制度管理體系,然而沒有治軍權也顯示這片山地實際上并不完全屬于帝國。帝國不是沒嘗試獲取月城與渡口的設軍安防權,隻可惜所有的努力皆在二十年前以慘敗收場。
時爾梅和林争春拜會市舶司之後就依循風揚塵給的地址往南面河谷去了。
陳夫子的小庭院是典型的蜀地民居,沒有籬笆圍牆,幾間泥牆灰瓦房在一圈杏樹的簇擁下錯落于河谷之畔。雪水潺潺在山地一路蜿蜒,進入渡口河谷時早已散盡了寒氣,豔陽之下霧氣升騰,豐茂水草中偶爾傳來鹿鳴兩三聲,頗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境。
小院雖然沒有圍牆但在杏林裡坐着一位山地男子,這位男子盤坐在一顆枝繁葉茂的杏樹下,他穿着山地黑袍辨不清身材,隻從寬厚的雙肩推斷并不矮小,臉色偏黑如老樹枯木偏生了一對鷹目,寒光森森盯着人不敢親近。
時爾梅自報是風揚塵的朋友想要拜見陳夫子,原本以為對方聽不懂,卻未料對方開口用帶着蜀音腔調的帝國語答道:“還沒放學,請幾位在此等候。”
小庭院不大,幾人在杏樹林中也能聽見教室裡的宣笑聲,氛圍輕松的樣子。課堂讨論内容并非嚴謹晦澀的四書五經古原文,而是山地語混雜蜀地語以白話表述通識,其中更多的是商學知識,諸如稅制。
一個男子用帝國話抱怨道:“這些内容我在家族學肆裡已經學過,且背的滾瓜爛熟,可為什麼非得讓我用山地語再背誦一次。”
一個略帶山地口音的男子聲音說道:“是為了讓你幫你阿爸收貨的時候,聽得懂山民是不是在罵你們缺斤少兩。”
“胡說,我們徐錦記收貨從不耍稱,倒是你們經常往皮革裡塞爛木頭,被我們夥計發現了還打人。”
“哈哈哈,徐家小子你不識貨,那些不是爛木頭,是為了防止皮革生蟲發黴的藥木頭,要泡半年藥水才能用,按皮革價賣給你們算我們吃大虧了。”
“簡直胡說八道,你們懂不懂要做長久生意就得誠信經營。一群蠻子!”
“你說我們是什麼?你皮癢了是不是!”
旋即哄鬧起來。
時爾梅與林争春對視一眼,聽上去像是要打架的。就連盤坐在杏樹下的山地男子也握緊了拳頭。
忽而,傳來清亮的女聲:“都忘了規矩了嗎?吵架罰抄,打架滾蛋。徐前進罰你抄爨文《商經》,吉番曲多木罰你抄漢文《稅錄》。你們有誰不依,明日便不用來此聽課了!”
“月姑娘,行行好,那《商經》有十二部,山地語書寫起來歪七扭八像蝌蚪,要在明日之前抄完全冊非廢了我不可!”
“你和同學吵架的時候怎麼沒想到經文難抄了!”女孩子的聲音清脆如鈴,饒是在訓斥也一點兒不聒噪。
那位叫吉番曲多木的山地青年說道:“爨文是與神溝通的文字,在遙遠的過去隻有讀經人才有資格學習這種文字。你用爨文抄寫商經一定會得到更深層次的領悟。而我就慘了,非得橫折撇捺一筆一劃的抄《稅錄》,不管是文字還是文字所表達的内容都那麼刻闆無趣。”
“曲多木,你說夠了沒有?陳夫子說過,文字的功能在于傳于異地,留于異時。我們識文斷字是為學習先人積累的知識,再将此輩之經驗傳于後世,也就是說文字是傳承思想的載體。經典就是經典,不會因為換一種文字表達就推高思想的境界,甚至翻譯不出母語描述的意境。通過文字溝通的對象是所有人,如果一種文字的使用僅限固定群體内部交流而不吸納、不創新詞彙或從不更替所傳承的信息又或是沒有與時俱進的思想被其表達。那麼這種文字就是一汪沒有源頭的死水,不管是從其表達内容還是其表達方式或是表達對象上講,這種文字都将因失去媒介功能而消亡。”
曲多木哼笑,腔調也變的吊兒郎當:“難怪我阿爸說你們木勒人跟我們奉的不是一個祖神。不過無所謂,你注定是我的新娘,等你成了我的女人,我将規正你的思想。在這次新年祭山典禮上,我們吉番府和你們木勒府将會宣布你我的婚訊。”
喧鬧在一瞬間歸于平靜,好半晌,才聽見女子略帶諷刺意味地道:“那就得看你有沒有本事單獨開族支,這對你來說有點難。或許你可以先拿幾座山頭和幾十戶安家奴當做聘禮來求我一次,看我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可就算隻是這些,你也做不了主。”
再又是一陣沉默,再是壓抑不住的笑聲傳了出來。
守在杏樹下的山民似乎是預感到了一場不可避免的沖突,在他站起身的同時。一位男子出現在小院回廊上,回廊不算長,他走得很快,疾步匆忙間隻留下衣袂翻飛的細碎光影。緊接着便是風揚塵,風揚塵朝杏林中的三人比了個手勢便快步跑進教室。見風揚塵招呼幾人,守林的山民将幾人領進小庭院,他們繞開教室直接去往後院,在林蔭下的石凳坐下等待。
幾個石凳圍着一個石爐,炭火微明,爐上銅壺嘴正呼呼地往外噴着熱氣。爐邊石桌上擺着兩杯空茶盞,盞中些許茶粒。看樣子,陳夫子和風揚塵的茶都沒泡上。時爾梅拿過茶盞伸手拈起一茶粒看了看,又聞了聞,笑道:“蒙山甘露,茶中舊故。如此好茶,我們也嘗嘗。”說罷拿過疊在一旁的空茶盞,打開茶罐用鑷子夾了幾粒茶放在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