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角外側漸次顯露出絲絲縷縷的血紅色紋路,漸漸組成一對鱗翅,纖毫畢現,就像蝴蝶緩緩張開翅膀。
他體内原就充盈的法力瞬間暴漲成原先的十倍百倍,變得無比強大,磅礴到滿溢出來。
他的皮膚一寸寸龜裂翻卷,然後又在須臾間重新長好。脫胎換骨一般,他本就出色的容貌變得越發如妖如魅般昳麗,美到令人瞬間覺得“美”不再是一個主觀概念,而是客觀的,就是他的那個樣子。
可是與此同時,他全身的每一條經脈都在叫嚣着痛,像火燒,似刀割。這種由内而外的痛遠比之前那利器劃開皮肉的痛還要疼得多、令人絕望得多。
在被鋪天蓋地的痛席卷的同時,精神則仿佛被開出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無比空虛,無比饑餓……
他需要進食,隻有進食才能撫慰那賦予他無上力量和絕世容顔的邪蠱,才能讓疼痛緩解一些,叫它不要再這樣折磨他了……
莫名地,他明确地知道着。
而此時在他的感受裡,一切活着的、有生命的東西,它們身上的體力、精力、生命力,一切都如有實質,成了美味的“食物”,對極度饑餓之下的他産生着無比巨大的誘惑……
神官們作為供奉品帶來的活牲畜……以及……神官們本身……
甚至,神官們還比那些牲畜讓他感覺更加“美味”,更加誘人得多……
“食物”當前,精神上的饑餓感愈演愈烈,像是在催促他逼迫他盡快進食一樣,周身的劇痛也一起變本加厲着……
他努力地掙紮着,拼盡全力用自身的力量去壓制那叫嚣着的邪蠱,拼命地在劇痛、食欲與饑餓的夾擊下維持住一點岌岌可危的理智,伸手去抓旁邊樹上結的一種漿果。
他慌不擇路地掙命般把還連着樹枝樹葉的漿果塞進嘴裡,可那本該清甜的果汁淌過他的頭時卻好像變成了腐爛數年的肉,是又腥又臭的……
終于,他再也承受不住,把手伸向了那些牲畜。
無數血絲般的法術細線從他的身體裡伸出來,刺入那些動物體内,然後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它們開始變得萎靡,然後皮肉便像一隻被喝空了的飲料袋一樣塌縮下去,最終隻剩下一層皺縮的皮繃在骨頭上,變成一具幹屍的樣子……
至死,它們的眼睛都還驚恐地大睜着。
可疼痛與饑餓感卻并沒有停下來,甚至愈演愈烈,就像……就像餓極了的人吞下一塊糖充饑,但眼前卻還有豐盛的菜肴擺着……
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
吃了他們吃了他們吃了他們吃了他們……
意識仿佛要被吞沒了,共感中的蘇恬恬完全崩潰地抱頭癱坐在地上,連慘叫都叫不出來,隻覺得生不如死又求死不得。
她完全沒法想象,這如果不是一場共感夢而是确确實實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自己此刻是不是已經徹底瘋了。
但穆塔竟然沒有瘋。
而且他甚至沒有完全被那恐怖的疼痛與饑餓所操控,依舊勉強掙紮對抗着,控制着自己不去“吃”人,哪怕那些神官齊齊以一種甘作祭品犧牲的姿态跪在那,一副認他取用的樣子……
“……快走……”
“……别……靠近我……”
良久之後,他勉強擠出聲音,這樣說。
神官們活着回去了。
随着他們的氣息消失在結界的那一頭,這個禁忌的秘境不再有任何活物存在,沒有了“食物”的刺激,又過了許久,那隻被稱為“噬神蝶”的邪蠱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他眼角外側妖異無比的蝶翼紋路漸漸消退,疼痛與饑餓感依舊存在,但減緩了一些,有前幾年的鋪墊,似乎是可以忍耐的了……
激烈的折磨被無限地拉長了,變成一場緩慢的淩遲。
也許終有一天他也會撐不住瀕臨崩潰,讓族人們去準備下一位接替他的聖子。
但在那一刻,終于徹底明白了“神蠱”意味着什麼,他想的是無論如何要撐久一點。
撐得越久,就越晚有另一個人不得不忍受這個……
他從此被永遠地留在了那個除他之外沒有活物的秘境裡,不知道過了多少年。
時光流轉的感覺漸漸失效了,因為在那個秘境裡,時間是靜止的,沒有四季交替,也沒有太陽東升西落。
午夜的陰氣能讓噬神蝶相對平靜,于是他被留在永恒而虛無的黑夜中,身體也不再生長,永遠是十歲的樣子。
他隻知道,隻有極偶爾的時候,他的族人們會進入秘境的邊緣,舉行儀式,向他祈禱庇佑,祈禱解除災厄。
因邪蠱而變得無比強大的力量讓他能夠感受到許多東西、做到許多事情,于是當他們祈禱雨水,他便用法術給他們下雨,當他們祈禱免于病痛,他便幫他們祛除瘟疫。
盡管每次用多了力量,噬神蝶都會鬧上一陣,但沒關系,他已經很習慣了,而且那是他身為聖子的職責。
最開始的一段時間,他在祭祀的人群中見到過母親和曾經的好友。他本能地想要走過去,但當他身上的鈴聲被人們聽見,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儀式被中斷,人們匆忙往秘境外逃去。
他的母親和好友也一起恐懼地逃走了。
他們在向他祈禱跪拜、向他表達崇敬,但所有一切,本質上又都與他毫無關系。
于是他明白,從與邪蠱融合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他,再也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了。
他是一個活着的神龛,一個人肉封印,一個被冠以神聖之名的邪魔……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過了多久這樣空洞的、靜止的日子。
來祭祀的人群中,所有他熟悉的人都在漸漸老去,繼而不再出現,換上陌生的面孔,然後新的面孔再老去,再換上新的……
這時候一直共感着他的蘇恬恬才終于明白,為什麼在這個夢境中,無論是家人還是朋友,所有人的臉都是模糊的。因為時間過了太久太久,做夢的那個人早就已經記不清他們的樣子。
連綿不斷的熬磨與極緻的孤獨中,他甚至漸漸開始忘記正常的人生應該是什麼樣子。他不記得野果正常的味道了,也不記得活物的體溫摸上去是什麼感受,不記得身體完全不痛時是怎樣的。
甚至,最開始時他還會唱歌給自己聽,後來漸漸也就不唱了,覺得沒意思。他開始不記得開口說話是什麼感覺,因為那已經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一直一直這樣下去,一直到終有一天徹底心力交瘁行将崩潰,不得不把這份責任傳給下一個受命運詛咒的族人,然後解脫。
但忽然有一天,他感受到一個陌生的、鮮活的生命毫不謹慎恐懼地闖入秘境,将凝固的一切驟然打破了……
噬神蝶立刻躁動起來。
極其偶爾地,寨子裡也會有最淘氣的小孩誤闖秘境。每每這時他便在強壓着噬神蝶鼓噪、盡量遠離來人的同時,用法術幻化出一隻蝴蝶。
族中的孩子都受過長輩的千叮萬囑,看到蝴蝶引路,自然便會離去的。
這一次闖入的氣息非常陌生,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可他很快發現,這次的闖入者似乎并不明白看見引路蝶意味着什麼,也沒意識到應當跟着幻蝶走,而是繼續在迷失的秘境裡到處亂撞着……
沒有辦法,他不得不頂着發現全新“食物”後邪蠱的亢奮靠近那個人,現身去為其指路。
終于,和他一起,蘇恬恬也看到了那個闖入者。
是一個女孩,也差不多是十歲左右的樣子,同樣看不清五官……
但奇怪的是,與之前這個夢境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女孩的臉不是像被霧氣籠罩,而是非常生硬地空白一片,像是被糊上了一層石膏,然後又被抹平了。
……好奇怪……
不知怎麼,明明在早先看見那些霧氣中的寨民時沒覺得有任何不對,很容易就接受了,此時蘇恬恬心底卻生出一種強烈的違和感。
就好像……忘記那些人都是正常的,夢的主人冥冥中也知道自己不記得他們了。
但唯獨這個人,他覺得自己不該忘記。似乎這個人于他而言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理應記得的。
他甚至在因此感到某種愧疚、焦慮與恐慌……
他似乎在怕,怕會忘記她,怕記不起來的話就要失去她……
他怎麼可以連她都忘記了呢?!
“為什麼……為什麼……”
随着共感得來的不安不可遏制地在心底蔓延,蘇恬恬無法自控地一手揪住自己的頭發一手按住心口,順着腦海深處不屬于自己的想法喃喃出聲。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