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青年明顯遲疑了,他眉尖蹙起,視線不自覺便低轉半垂,透出平靜的愧歉:“……依照習俗,新年本不該提及你的傷心事,但你尚且年幼,定然難免思念家鄉。”
蒼青碧玺剔透,萦繞着數不清的情緒,沉重而清渺地挂在眼中,提起這個令華胥格外意想不到的話題:
“我不知該如何送你歸返家園,将你帶來的是龍祖還是不朽餘力,此問我至今無法确認,因此隻能問你,可有其他心願。”
“若有,兄長都會答應為你實現,就當做新年贈你的賀禮。”
珠鍊的搖曳幅度漸小,直至停下,随之一起停滞的,還有原本節奏正常的呼吸音。
家鄉這個已經被埋入記憶深處的詞重見天日,瞬間就讓華胥愣在原地,整片思緒都陷入了與室外一般無二的空白。
丹楓真的太擅長出其不意了。
無論是當初的長命鎖,還是今日的話題,她隻能說自己是當真毫無防備,被一而再再而三戳中藏得最深的那些事,讓她連僞裝遮掩都來不及。
他将龍祖造下的孽收斂,好好照顧着華胥,将帶給少女的無數禍患安撫彌補。因此華胥願意将真實袒露,更加信任親厚他。
但華胥并不是什麼俠肝義膽的人,不會随心去幫助他人,這點她從記事起就明白,她真的更擅長袖手旁觀。
因為她知曉世間有一詞名作“後果”,諸般牽扯會讓她權衡躊躇,最後不了了之。
可她同樣不忘恩負義,對人的戒心如山亦如紙,好化解同樣好建立。對于丹楓這樣早便知曉的人,她升不起一絲防備。
付出與信任是輕而易舉又難如登天的事,但基于庇護也好,包容也罷,丹楓早已不是可以被劇情随意左右的人了,這是華胥當初就下定的決心。
盡管如此,她還是驚滞了很久,室内也安靜了很久。
在此期間裡,她的神情與收到長命鎖時一模一樣,意外而震驚,像是又被什麼極度糾纏的東西占據了思想。
丹楓沒有催促她,耐心地等待着。他并不知道華胥在想什麼,幼妹的想法向來捉摸不透,卻并不是說她有多麼跳脫。
少女時常給他以破碎光明的感受,像有裂隙的瓷芍藥,但憂哀的裂痕裡外溢的卻是光亮與生機,矛盾極了。
半晌,丹楓才聽見華胥的聲音響起,和平日裡有些微妙的差異:“我想知道,兄長會讓我作為您的接任,繼位下一任持明龍尊嗎?”
“……若你希望。”青年頓了一下,亦未曾想到這則發問,“倘若你想要承接龍尊之位,那繼任者便隻會是你。”
聞言,少女莞爾輕笑,烏黑的眼眸在瞬息散去了很多難以求證的情緒:“那就好啦,我的願望實現了。”
丹楓感到不解,疑慮在眉間浮現:“你希望留在持明,接任飲月尊号?”
分明那些龍師沒少給她委屈受,她也知曉持明内部暗潮流湧,除了鎮壓建木還須率軍出征、處理内務、鍊接仙舟高層。
麻煩事數不勝數,稍有不留神,就會被龍師聯手控制,架空為一尊傀儡。自由将成為觸摸不到的奢望,期限為永遠。
“因為我是飲月君撿回家的便宜妹妹。”她彎着眼眸回答,狡黠與真摯各分一半,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溫,“我要跟着兄長。”
“妄自菲薄,是義妹。”他糾正,“那便換一個願望。”
“這是龍尊限定的令諸有情?”
丹楓擡手在她額頭落下指節輕敲,毫無警告之意:“不可胡鬧。”
……
祈龍壇離丹鼎司很近,那是獨立于海面架起的整片建築,寬闊得不可思議。
很多持明喜歡走水路去祈龍壇敬拜不朽星神,哪怕在雪花飄飄的冬天,因為波月古海從來不會結冰。對此,持明都解釋為不朽偉力緣故。
持明祭祀一般情況下來說,基本是沒有旁觀者的。龍尊祝禱,龍師輔助,其餘來人參與祭禮頌詞,結束後依次散去,最後隻會留下龍尊。
足以将人淹沒的暴雪終于有所減小,天光欲明,翻湧在盡頭的曙色泛起鮮明的霜白,似有無形之手欲要将昏暗夜幕揭開,露出清朦破曉。
應星還是跟在春維身邊,看着比撒鹽飄絮還密集的雪,裹了裹身上的厚披風,語氣多少有些難以理解:“在這麼大的雪裡,舉行祭禮?”
春維今天也是跟着炎庭君來的,現下接着被指派了領好小孩的任務,就熟稔帶應星躲到了避風的位置,回答:
“天氣惡不惡劣持明不在意,你看着吧,祝禱開始就會小了。”
雖然不清楚春維為什麼這麼笃定,但應星也來不及說什麼了,鐘鼓已經被搬上了長階延伸的高台,熟悉的身影漸漸湧入視線。
透過紛揚的白,那些本該醒目的色彩都被淡化。赤紅、竊藍、蒼青,帶着非人的特征全然無視了嚴寒,将落身銀屑視若無物。
炎庭君目前明顯沒法子脫身來找應星,便是與丹楓華胥一同走上祭壇,身着錦披的龍師持着玉器敬拜,大抵是提醒他們該開始祭禮了。
心裡如此猜測着,應星目不轉睛地看着高台上。
他從沒見過這些,故園也好朱明也好,這種百人肅立在下輔助的規模當真不多見,足可稱之為肅穆震撼。
但主持此事的龍師們并不滿意如此境況,每逢祝禱他們總要唉聲歎氣,不停地在龍尊耳朵邊叨叨湯海時萬人敬奉,五龍同天的祭禮儀式。
對此,炎庭君灼律不免露出嫌棄的表情:“少給自己找點麻煩就那麼難受嗎?”
“大抵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丹楓淡然接話,輕描淡寫地瞥了某些身影一眼。
“呵,”橫眉一掃,龍師心虛退避的反應令虬龍嗤笑,“說到底龍祖直血隻有我們幾個,僅我們幾人祝禱又有何不可。”
“我們都不糾結眼下境況,他們又有何資格感歎日落西山。”
灼律的語氣沒有絲毫反問,隻有顯而易見的嘲諷,炙灼紅眸微微斂起,透着看穿後不加掩飾的鋒芒。
龍師黨派分明,具有野心勃勃者不在少數。當初與仙舟交好沒幾人贊同,現下持明穩定安居,這群老東西就來分權了。
若有人能接任龍尊之位,他們高興不假,但如今持明身在仙舟且龍尊須鎮壓禍迹,職權哪能說交接就交接。若有差池,葬身者豈止幾人。
到那時必定使持明與聯盟橫生間隙,三方俱傷,滿盤皆輸。不僅如此,甚至累及無辜民衆,仙舟元氣大傷,持明更加飄搖。
憑這些能預測到的後果,就足夠讓龍尊們拼命打壓異己了。
交談間,雪落的頻率再次變小,氣勢細弱的從半空中降下,削薄了積壓在空氣裡的寒冷。
誦唱的古老祭詞帶着不低的聲壓,風聲凜冽,為聲音平添一股莊嚴,彌響在祈龍壇上:
“巍巍龍吟,萬物澤青……”
“……嗯?”
應星沒聽清楚,下意識把眉頭一皺,側着腦袋,企圖辯清這些讓他很好奇的唱詞。
冷空氣飛掠過境,發出陣陣低而悶的嗚咽,将吟誦吞刻蝕弱,蠶食得隻剩下一句似乎在哪裡聽過的低吟,細細的飄進耳朵:
“蕩蕩龍君,受天至靈。”
“雲行雨施,品物流形。”①
瑰麗清明的紫眸裡泛起霧氣般的怔忡,不為人知地顫了幾下,像是被觸動了潛意識中的什麼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