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懷夕房中亮起昏黃燭光,她躺在床上,氣息平穩,面容平和。
川柏坐在桌前,翻開了桌角的那本小冊子,一行行看過去,隻覺滿目瘡痍,心中酸澀。
他在城内,每日病坊隻有簡報送來,通常是簡單地記錄幾人痊愈、幾人死亡……其中具體種種,他一概不知,自然也不知曉,懷夕心中巨大的壓力和自責。
如果他能早些發現,多點上心,事情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川柏歎了口氣,拆開了那封寫給他的書信:
「侯爺看見此信時,我已不再人世。
請原諒殊蘭的隐瞞和自作主張,救死扶傷是我之天命,雖死,猶無悔也。
夫妻一場,殊蘭身後事,就勞煩侯爺費心了。殊蘭親緣淺淡,不願回京,地下濕寒,不願入土,惟願一抔黃土入江河,了去一身幹淨。
至于找尋師父,此事可止。殊蘭醫術不精,因此喪命已是辱沒師門,無再顔面對他老人家,就莫讓他再為不孝徒兒哀戚了。
多日來,謝侯爺照拂,日夜為我憂心,殊蘭受之有愧。今生怕不能與侯爺白首相攜,隻盼來世相逢,再報恩情。
望君珍重,勿念勿念。
殊蘭絕筆。」
越到後面,信中字迹越發虛浮,乃至狂亂。
川柏看完信,久久回不過神。
隻歎懷夕心狠,對他狠,對自己也狠。
有時,他甯願懷夕能夠自私一點,旁人如何,又幹她何事?自己活着不就好了嗎?能救便救,救不起,便是自身命數不濟,怪不得旁人。
可她倒好,把事情一件件全攬自己身上,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卻一個人一聲不吭地硬抗,該讓他說什麼好呢。
看着懷夕蒼白的臉色,川柏除了心疼,還是心疼,又怨她傻,從不為自己考慮。救得旁人,卻救不得自己,強撐着寫這封信時,她該有多麼遺憾啊!
傻,太傻,但他就喜歡這份傻,這份真。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身居高位,見慣人心貪婪,利益博弈,人人一舉一動間,皆是循利而為。
懷夕不同。她會在無人林間救下一滿身染血的男人,會給山間麻雀野兔包紮傷口,會給路邊乞兒幾枚銅闆,會給砍柴老翁一杯清茶……她從不圖什麼,僅僅是因為想這麼做,便這麼做了。
也正是因為這份獨一無二的清澈純真,才叫他一見傾心,視若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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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夕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在夢裡,她再次走過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從牙牙學語,到蹒跚學步,從初識草藥,到學成出師……
往事一幕一幕從眼前劃過,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劃到盡頭,忽然化為一道煙塵,消散無蹤。
懷夕緩緩眨了眨眼,盯着黑木承塵出神,腦中一片混沌,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你醒了,可有不适?”川柏傾身而來,關切問道。
聽到他的聲音,懷夕鏽住的腦袋才開始緩慢運轉。她略略動了動手腳,隻覺渾身僵硬,有久躺不動的酸軟之感。
酸軟?她還有感覺,她沒死!
懷夕張了張嘴,可嗓子幹澀,她忍不住幹咳起來。
川柏見狀,忙托着她的肩将她扶起,輕拍她的背幫她順氣。待她好些了,又倒了杯溫水遞了過來。
懷夕雙手捧着杯子小口抿着,眼睛卻直愣愣地盯着川柏瞧,川柏以為她有話要說,便問道:“怎麼了?”
懷夕卻隻抿嘴一笑,搖了搖頭,眼神收斂了些,但依舊一瞬不一瞬地望着他。
“是病還沒好麼,怎麼呆呆的?”川柏皺了皺眉,“不成,得再尋兩位太醫來瞧瞧。”
說罷,轉身便要往外走,卻被懷夕拽住了衣角。
懷夕大病初愈,力道并不比孩童大多少,偏偏川柏就乖乖止住步子,順着力道回過身來,神色頗有些無奈。
“别去,我沒事。”久未開口,懷夕的聲音有些幹澀,“我隻是……”
懷夕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想你了。”
大病一場,她想明白了許多事。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不留遺憾。
從前,她執意要用真正的面目與川柏相愛,但如今,她忽然覺得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他知道她是誰,便已經足夠了。
這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既然心照不宣,便已不是秘密。而她,又在糾結些什麼呢?所有一切,都不及抓住眼前人來得重要。
川柏聞言一愣,之後眼中像是盛滿了天邊的星子,亮得吓人,嘴角是怎麼壓都壓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