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殊忽然想起,梁衡遭遇的那場車禍中,宋憶辰之所以能在監控中冒充姜灼,就是因為他們二人當時穿着同樣的服裝、畫着同樣的妝容。
原來一切都有迹可循,那天正是姜灼充當宋憶辰替身的最後一天。
宋憶辰濫用替身的事,圈子裡早就有相關的傳言。但由于宋家在娛樂圈占了頭部,宋少爺又是被捧上金字塔尖的明珠,從來沒有人敢拿出确切的證據。
帖子的爆料在圈子裡引發了一場牽連甚廣的地震。有不少人質疑,宋憶辰因《黎明》這部電影獲得的榮譽和獎項不算少,如果爆料屬實,那證明這麼多獎項的評委方皆是有眼無珠,連正主和替身都分辨不出來的,或是收受了宋家的賄賂,對此事睜一眼閉一隻眼。
除此之外,人們最關心的一個問題是——這個替身到底是誰?
那個雖長相相似但氣質與宋憶辰迥異的、真正的“陳希”,像從未存在過一般始終沉默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聖?
帖子的事情發酵時,執導《黎明》的許導演忽然在網上發聲,先是實錘了替身的事,後又在字裡行間暗示那個人同樣出自宋家。
于是有心人稍微一扒,就扒出了宋家縱容養子鸠占鵲巢的那些舊事。
“姜灼”這個名字,也第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
——如果事情隻發展到這裡,還稱得上是一件好事。
但突如其來、毫無根基的名聲往往會帶來反噬,被質疑的獎項評委方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宋家夫婦對養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偏心,城府深沉的宋憶辰對于替身暴露的情況也早準備了應對的手段。
有經驗的人操縱輿論易如反掌。
于是在許導演發聲之後,有許多大V開始“深挖”“宋家真少爺”的個人履曆,然後接二連三地聲稱自己挖到了“驚天大瓜”,把那些早就準備好的話術通通抛到大衆眼前。
姜灼 ,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校園霸淩的施暴者、經常打架鬥毆進局子的不良少年、負債累累屢教不改的賭鬼、對親生父母無限索取的不孝子……
不僅如此,他們還拿出了種種證據——宋母在鏡頭前對姜灼梨花帶雨的控訴、被偷拍下來的姜灼與賭場讨債人互毆的視頻、聲稱自己曾被姜灼校園霸淩的“受害者”的自述……
樁樁件件,誓要把這些屎盆子在姜灼頭上扣死。
質疑如山呼海嘯一般湧來。
【居然是這種人……我終于理解為什麼宋家不肯認他了,要是我我也不認】
【這種人居然能演出陳希??我不接受!!許導演那邊是不是有什麼黑幕?!】
【讓這種渣滓當男主角我甯願接受宋憶辰……要我說最近那麼多人跟風黑宋少,是不是宋家得罪什麼人了?吃瓜.jpg】
【一個一直風評良好的演員突然成了全網黑,這個時候來了個不知所謂的“替身”明擺着要搶他的位子……呵呵,這其中沒貓膩的話我倒立洗頭】
【cao,這人居然還搞校園霸淩……曾經是校園霸淩受害者的我表示忍不了了,就憑這一點無腦支持宋少】
【咳咳,我勸你們說話小心點兒,人家“真少爺”的背景你們可惹不起】
【樓上細說?】
【我表哥是盛豐的員工,最近他們内部早就傳瘋了,這個“真少爺”和盛豐董事長同進同出還住在一起……不多說了,懂得都懂】
【卧槽!盛豐!董事長!是那個梁氏的盛豐集團嗎我沒看錯吧不會是重名吧】
【這這這,這事兒是真的?要是真的就不奇怪了】
【回樓上,是真的,早實錘了,我姐也是盛豐的,天天和我吐槽他們梁董眼神不好看上了個小混混】
【聽說盛豐最近在瘋狂打壓宋氏……所以這些都是商戰的手段?掐死宋氏順便捧一把自己的小情兒,梁某真是好算計呐】
【可怕,這城府太可怕了,梁家居然這麼猖狂,連宋少爺都快被玩死了,我們普通人豈不是更加任人宰割?】
【原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敢情把我們網友當猴耍?退錢!!】
【我居然開始同情宋憶辰了,這麼一看他很可能是被陷害的】
【+1,盛豐董事長和那個“真少爺”明顯是一丘之貉】
【+10086……我先閉麥了,怕被封号】
……
這件事被公關部上報給沈秘書、沈秘書又上報給何殊的時候,輿論已經“反轉”到了不得不重視的地步。
姜灼被叫到了董事長辦公室。
沈秘書已經離開,此時辦公室裡隻有何殊一人。
姜灼坐在沙發上,拿着手機從頭到尾翻了所有的帖子和評論,臉上的表情從一頭霧水到驚怒交加,再到逐漸冷靜,沉黑的眸子除了冰冷沒有一絲波瀾。
他真的變了很多,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曾經如影随形的焦慮和厭世情緒也沒有發作。
他的身上越來越有何殊的影子。
少年站起來,朝何殊鞠了一躬,卻還沒彎下腰就被一雙手穩穩接住。
那雙手習慣性地把他箍進臂彎:“你這是做什麼?”
“抱歉,”少年的聲音悶悶的,情緒不是一般的低落,“我又給先生添麻煩了。”
“我确實當過很多次宋憶辰的替身,沒什麼複雜的原因,隻是因為那時候我非常需要錢,而他答應給我的報酬又足夠豐厚。”
“什麼獎項什麼名譽……我本就不喜歡演戲,也根本就不在乎。”
“拿錢辦事,我以為是很簡單的事,沒想到會惹出這麼大的麻煩。”
說完這句話,少年頓了頓,像下定決心一般:“先生,你不用操心,這件事交給我,我一定會給你和公司一個滿意的答複。”
他擡頭看着何殊的眼睛,目光裡帶了點乞求,“讓我自己來解決這件事,好不好?”
擁着他的人沒有回答,隻是輕輕笑了一下:“阿灼替我委屈了嗎?”
少年在他懷裡用力點頭,眼角微紅。
他早就不在意自己的名聲了,但完全忍不了旁人對先生的任何一點污蔑。
那麼好的先生,像月光一樣溫柔皎潔的先生,不該被他拉入渾濁不堪的塵泥。
“不需要道歉,”何殊溫言道,“我也替阿灼委屈。”
“阿灼才是最應該委屈的那一個呀。”
這句話讓懷裡的小貓怔了許久,然後更深地埋進他的懷裡,依戀地蹭了蹭。
何殊被他蹭得心軟,擡手慢慢理順他的頭發:“那些人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我隻信你親口告訴我的。”
他捧起少年的臉,直視着那雙漂亮的黑眼睛,拇指指腹在眼睑下輕輕摩挲,力道溫柔得讓人想哭。
“向我傾訴吧,阿灼,告訴我那些事不是你做的。”
少年目光顫了顫,所有深藏的恐懼、自責、狼狽和懦弱在那片包容的、淺褐色的海中皆無所遁形。
“不……”
他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或是吞了一千斤焦炭,幹澀發緊,氣流艱難地從一點點縫隙中擠出,一個字便耗盡了所有力氣。
“不、不是……”
冷汗順着額角流了下來。
他知道,隻要自己說一句“不是我做的”,先生就會無條件相信他。
明明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
可他卻說不出。
隻是想一想這幾個字,就會有模糊的、扭曲的、本以為早已塵封的黑色記憶,像冰冷濕滑的毒蛇一般勒住他的喉嚨。
過去無數次的誤解、無數次的打壓、無數次的冷嘲熱諷,無數次被釘在恥辱柱上受人指指點點的孤立無援……那些冷漠的、嫌惡的、居高臨下的目光,曾一片片剜去他脊背上的肉,又一股腦塞進他的喉嚨裡。
因為辯解皆是徒勞,所以他再也不會為自己開口。
他早就沒辦法完整地、連貫地發出這幾個音節了。
何殊擁着他坐到沙發上,看着他歎了口氣。
——他從車禍那時便發現,少年像是失去了辯白的能力。
無論是面對宋憶辰的冒名頂替還是蘇蓉的誤解指責,他都好像完全沒有“辯解”這個意識。
就好像潛意識裡死死認定,無論自己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如果說了反而會有更痛苦的記憶等着自己,于是幹脆從一開始就不給自己任何希望。
而現在,姜灼的反應更是讓何殊确認了,曾經無數次自我辯白後的負反饋已經讓少年産生了心理障礙。
他也不想逼他的小朋友,可“為自己辯解”是一項非常非常重要的能力,能在他走後保護少年餘生。
所以他選擇一點點教他。
“乖,别想那些事。”
何殊輕輕擡起少年的頭,捏了捏他的後頸,讓他從那些黑色記憶裡短暫回神,确保那雙眼睛中滿滿的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身影。
“什麼都别想,隻看着我,隻聽我說。”
“我說什麼,你就說什麼。”
溫柔到極點的淺褐色安撫着他,寬容地吞下少年所有的負面情緒。
擁抱着他的力道沉穩笃定,好像這個人無論說什麼都是真理。
何殊溫聲細語,一字一頓,像教牙牙學語的幼兒一般耐心。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