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癡癡地看着他,腦子裡混沌一片,像是呓語一般,“……不是。”
“我。”
“……我。”
“做的。”
“……”黑色深處有什麼東西開始顫抖,搖搖欲墜,“……做的。”
引導者欣慰地笑了下,獎勵似的揉了揉他發紅的眼角,聲音溫和沉穩,“不是我做的。”
“……”
黑色深處的東西開始崩塌。
少年呼吸急促,整個人都在發抖,腦子裡尖銳的疼痛橫沖直撞,心髒悸顫。
何殊替他擦去淚水,沒有絲毫不耐煩,隻是抱緊了他,在他耳邊一遍遍重複。
“不是你做的。”
“不是阿灼做的。”
“我相信你。”
少年把臉埋在他的肩頭大口喘息,喉嚨裡發出崩潰的嗚咽。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他好像等了這句話很久很久,可能是一輩子,也可能是兩輩子。
那些黑色記憶裡聲嘶力竭的蒼白辯解,原本隻換來旁人的嘲諷和漠視。
而現在,先生好像回溯了時間的長河,在每一個節點擁住他,擁住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溫柔地哄他,給他擦眼淚,用後背擋住那些人惡意的目光,在他耳邊說“我相信你”。
于是所有的黑色記憶都添上了純白色的結尾,每一個被困在回憶裡的他都得到了救贖。
先生給予的救贖。
于是那些堵住喉嚨的東西開始緩慢地消散。
他像個幼兒一樣被先生教着,一點點找回了說話的能力。
“不、是……”
少年渾身虛脫,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他無比緩慢、又無比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我……”
“我、做、的……”
“不是、我、做的……”
少年漸漸說得越來越流暢。
何殊認真聽着他每一句吃力的辯白,懷抱始終很穩。
“不是我做的……”
在練習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後,少年終于能發着抖完整地吐出這五個字。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他帶了哭腔,翻來覆去地重複這句話,像是要把這麼多年積攢的委屈一并發洩出來,“先生,不是我做的……”
他的先生接住他不堪的眼淚。
“我知道,”何殊溫柔地拍哄懷裡委屈哭了的小貓,像連那顆心都一起拍哄了,“我知道不是阿灼做的,阿灼是好孩子。”
無條件的信任像柔軟又堅韌的絲線,一點點縫補着那顆漏風的心髒。
從今以後,少年的辯白永遠有人相信,他的委屈永遠有人訴說。
他再也不必害怕說出那幾個字會得不到回應。
就像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
/
黃毛最近攤上了點事。
他住在S市周邊最貧窮的一個縣裡,原來是不學無術愛偷東西的小混混,後來改邪歸正,現在是修車店的汽車維修工,給自己親叔打下手。
幾日之前,有人把一輛被刮蹭掉漆的新車放在他們這兒修,黃毛按照他叔的吩咐獨自刷好了漆,沒想到車主開回去之後半個月就找上了門,說他修車時偷了新發動機換成了舊的,害得他上坡時動力不足發生了事故,要求他賠償巨額醫藥費,否則就報警。
修車店監控壞了,車主的新車剛提了一個月,隻在他們這兒修過,黃毛又有小偷小摸的前科,偷發動機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幹過。
這下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連他親叔都不相信他,一臉失望地讓他快點道歉和賠償。
黃毛要氣炸了,這次真的不是他幹的,難道因為他以前犯過錯,就要一棒子打死他今後所有的人生嗎?
他梗着脖子堅決不認,可車主也不是什麼善茬兒,因為明知沒有證據報了警也沒用,于是找了一幫人天天來修車店鬧事。
今天臨近下班,那些人又來了。
他叔給那些人陪着笑臉,往他腿肚子上踹了一腳,讓他道歉。但黃毛哪裡肯,嚷嚷得比那些人還大聲:“說我偷的,你有什麼證據嗎!說不定是你自己換了發動機來訛我,或者這車提出來就是這樣!”
“什麼叫提出來就是這樣,你知不知道這車是什麼牌子?這個牌子用這種發動機你信嗎?!”
推搡間,雙方的火氣越來越大,眼看就要打起來,黃毛已經破罐子破摔準備暴揍他們一頓進派出所了,一拳就照着那人臉上招呼了過去,卻被一個突然出現的人半路截了下來。
不速之客比黃毛年齡小很多,穿得幹淨體面,就是右邊眉骨上的刀疤添了點戾氣,正擋着他的拳皺着眉看他。
黃毛剛想發作,忽然發現這人有點眼熟,再定睛一看,立馬興奮地叫了出來:“大哥!”
“……”
那人把他的拳頭扔下去,面無表情:“說了多少遍,叫我姜灼。”
久别重逢,黃毛興奮得不得了,什麼車主什麼揍人通通抛之腦後,圍着姜灼喋喋不休:“大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看上去氣色真好啊長高了好多哇這身衣服不便宜吧大哥你發達了想想兄弟啊我想死你了大哥大哥大哥……”
姜灼感覺有隻蒼蠅在自己耳邊飛,好想把它一巴掌拍死,但想想他這次回來的目的還是生生忍下了。
畢竟還有求于黃毛這小子。
被忽視個徹底的車主鼻子都快氣歪了,跳出來指着黃毛的鼻子就要發作:“我告訴你……”
一句話沒說完,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車主回頭一看,一個穿着黑色夾克的男人正微笑着看他。
大概是男人身上的氣質太有威懾力,看着就不是普通人,盡管他笑容溫和,車主還是生生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打擾了先生,”何殊很好脾氣地道歉,他和姜灼方才在修車店外站了許久,已經聽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能讓我看看發動機嗎?”
車主發現自己沒辦法說出拒絕的話。
畢竟這人看着就很專業的樣子。
黃毛這才注意到何殊的存在:“大哥,他是誰啊?”
姜灼還沒想好怎麼介紹何殊的身份,何殊就朝黃毛露出個友善的笑容:“我是阿灼的哥哥。”
那件事之後,輿論對姜灼很不利,光靠盛豐的公關團隊沒辦法完全扭轉局勢,于是何殊決定帶姜灼回到他成長的地方,拜訪見證他長大的故人,以及見一見那些“校園暴力”的“受害者”。
這座貧窮的縣城就是姜灼十六歲回到宋家之前一直生活的地方。
雖然姜灼很悲觀地覺得,沒有人會願意出來替他作證,他們肯定會白跑一趟,但何殊不這麼覺得。
畢竟他家的小朋友這麼好,他不信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發現過。
黃毛就是他們要找的第一個證人。
“哥哥?!大哥你什麼時候有了個哥我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啊?”黃毛一臉驚奇地打量着何殊,“等等,你是我大哥,他是你哥哥,那就也是我哥……”
姜灼臉色黑成了鍋底,忍無可忍地堵住了他的嘴:“胡說八道什麼,這位是梁先生,别亂叫。”
何殊走到已經打開的汽車前蓋前彎腰,正想伸手撥開交錯的線路,少年卻上前攔住了他:“先生,我來吧,這不是你該幹的活。”
何殊笑了一下,剛剛擡起手,少年就很自覺地把腦袋放到他掌心下給他摸:“沒事的,我就看看,你去和朋友叙叙舊吧,不用管我。”
在白塔世界,為了賺錢養孤兒院的弟弟妹妹,修車工他也不是沒幹過。
少年咬了咬唇,看了一眼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的黃毛,又看看一臉胸有成竹的先生:“那、那好吧……”
畢竟總要有人和黃毛講清楚他們來的目的。
為了得到黃毛的幫助,這個麻煩他們也最好替他解決了。
姜灼四處看了看,扯了一把塑料凳子過來,脫下外套仔細地疊成方塊鋪在上面,拉着先生坐下,又從口袋裡摸出個新口罩給人戴上:“先生,這裡機油味兒太大還有灰塵,對肺不好,我們等下快點出去好不好?”
何殊縱容地點點頭:“放心,很快的。”
而黃毛看着自己大哥在那個“梁先生”面前乖巧得像隻貓咪,把人照顧得無微不至恨不得捧在手心裡的樣子,感覺自己三觀都要崩塌了。
救命,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孤僻冷酷生人勿近打起架來不要命的姜灼嗎?!
他是不是被奪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