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而來的秦灼驟然勒緊缰繩,黑馬高鳴着四蹄尥起,再度落地時,我也随之一簸。
如果在場有人是第一次見到秦灼,我想他很難立刻挪開目光。秦灼堪稱豔如桃李又冷若冰霜的典範。他今日穿一件大紅白虎圓領袍服,一張素面,卻硬生生把那衣袍的顔色壓得暗淡幾分。因為一路狂飙,鬓發微亂,臉頰被亂箭擦破,溢出一縷鮮血,竟不及他嘴唇顔色。
這樣一張臉,很難不引人心馳,叫人罪惡。
但今時今日,少有人敢付諸行動。
尤其是這張臉的主人,能空手拉開一張足有三石的朱紅大弓。
在李寒高喝出口的同時,禁衛紛紛棄弓跪倒,衆口叫道:“冒犯大公玉駕,還請大公降罪!”
而秦灼立在馬頭,居然笑了起來。
他沒看其他人,一雙眼睛,撒網般籠住梅道然,從頭到腳地将他緩緩打量一遍。
最後,定在梅道然右手上。
那隻手中,持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環首長刀。
他眼梢一吊,笑裡便帶出幾分煞氣,對梅道然說:“梅統領神武雄才,怎麼用上這種破爛玩意?”
梅道然眼光刮過他臉側傷口,皺起眉頭,隻說:“原來那把丢了。”
秦灼鼻中嗤出股氣,将弓按在馬背,笑道:“可惜一口好刀。”
緊接着,他掄手将弓一打,地上半截靈幡嗖地射出,一支巨型弩箭般,砰然紮在梁柱之上。
秦灼語氣驟然一凜:“——誰他媽把這東西挂上去的?”
禁衛不知他喜怒無常的脾氣,再要請罪,秦灼已跳下馬背,快步徑登靈堂。
望見那口棺材的一瞬,他整個人像被方才的數箭穿身,僵直在地,兩腿再拔不動。這時,他腹中隐隐傳來一陣酸痛,不是胃部,是更隐秘、更深處的地方。不過他也無心料理。
在梅道然上前要攙扶他時,秦灼突然大步流星地走到棺前,砰地一手推開棺材。
夏雁浦皺眉叫道:“大公!”
話音剛落,卻聽到靈堂之中,回蕩起一陣譏笑。
秦灼雙手撐着棺材,深深吐出一口氣,伸臂一抄,抄出一件半新的海龍皮大氅來。
他笑得有些瘆人:“這就是你們蕭将軍的遺體嗎?”
旁人應對不了他這脾氣,還是李寒上前,說:“尚未找到全屍。”
“沒有全屍,就要發喪。姓蕭的一死便宜了誰,到手的天下送給了誰——好響亮的算盤!”
李寒不作聲,看梅道然一眼。
梅道然把那隻包袱遞上。
秦灼拎起那件血衣,一瞬間雙目圓睜。那件衣衫在半空中觳觫不止,在秦灼看清心口的破損時,更是戰栗得如同痙攣。他猛地把黑袍攥在掌心,大口喘息一會,又去拿另一件東西。
在看到另一物時,秦灼的反應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臉上憤怒的紅色欻然褪去,化作慘白,兩片睫毛上下亂奓,兩片嘴唇劇烈哆嗦。在所有人以為他要說什麼的時候,他突然一手撐住棺木,像在忍受什麼痛苦,從齒關擠出一段氣音:“叫陳子元,叫陳子元去煎藥……他知道煎什麼藥,快,不想你們将軍死不瞑目就趕快!”
直到秦灼癱軟在地,他右手也沒有放開那隻染血的、繡着長命百歲的四角香囊。
***
秦灼再見我父親時,哪怕置身夢裡,依舊感到一股苦澀的幸福。
夢裡一天一地,黑如墨汁浸透,不遠處,拱出一座比天地更黑的山的輪廓。白龍山脊背巍峨,在他面前隆起,龍頭一樣的山口哼哧哼哧,沖他噴出大團雪氣。
大雪如鵝毛,大雪如蒲席,下刀子一樣鋒利的大雪裡,闖出我父親一人一馬的身影。
夢中的我父親身材高瘦,眼神冷亮,五官輪廓依舊利得割手。他依舊騎那匹高頭駿馬,皮毛雪白,四蹄如飛。幾乎是他從夢中出現的一瞬,秦灼就聽到此起彼伏的狼嗥。
從一個山頭開始,火炬一樣接力到另一個山頭,一層一層一圈一圈,頃刻間,滿山遍野燃起綠幽幽的鬼火,和噴射鬼火的綠森森的眼睛。
這是秦灼對我父親的初始印象。
肅帝朝元和紀年的第十四個年尾,秦灼逃脫政治迫害,從南方的酷暑逃進北國的隆冬。在長安城郊,白龍山外,遇到同樣亡命天涯的我父親。這裡也就成為他們命運的交彙點和愛情的根據地。
元和十四年,我父親年方十七,在他們初次見面,就創下了斬殺數狼的英勇戰績。秦灼記得我父親殺死的第一頭狼,是整個白龍山狼群部族的狼王,四腳着地就有半人高大,肌肉健碩有力,皮毛華麗油亮。它的屍體作為狼群包圍的休止符,被我父親撩刀甩到包圍圈中,狼群如同浪花,向外炸開一圈亂竄黑點。
秦灼當時位于包圍圈中心,他清晰看到,狼王從頭至尾隻有一道傷口,正中咽喉。刀口之深,足以砍下半個狼頭。
在看清我父親面孔前,秦灼先看清了他手中那把刀。
一把環首長刀。
……
夢中,我父親的馬蹄即将奔到他面前時,山野之中,綠火沖天。野狼如得指令,從四面八方一躍而下,高昂嗥叫帶着飕飕風聲,織成一張從天而降的捕獵大網。
這時候,秦灼看到,我父親手中空空如也。
他沒有拿刀。
狼群将我父親淹沒時,秦灼感到一雙手擠壓他的心髒。那雙手冷靜相告:是夢。
是夢。
是夢是夢是夢……去他媽的夢!
秦灼跳下馬背狂奔過去,在聞到野狼身上暖烘烘的臭氣時,被一塊飛來之物掼在心口。
一隻四角香囊,刺繡長命百歲,面料破裂,鮮血浸透。
不要。
突然之間,狼群伏身。皮毛大塊脫落,化作黑衣。獠牙變粗變長,長成鋼刀。這是我父親的遇伏現場。一時間,厮殺聲、慘叫聲、獰笑聲不絕于耳,在山間回蕩。
秦灼看到,狼群一樣的殺手群中,伸出一隻求救般的手。竭力向上抓索着,像溺水的人要攀住一根浮木。
這是我父親從未做過的動作。
但秦灼确鑿無疑,這就是拉過他千萬遍、牽過他千萬遍、和他十指交扣千萬遍的,我父親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
秦灼撲身上前,死死抓住那隻手掌。幾乎在同時,他聽到骨頭碎裂、碎肉飛濺之聲。
他握住了我父親的一條斷肢。被狼啃咬般的裂口處,露出一塊白森森的肩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