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感到,腹部那塊瘤子一樣的血肉突然炸裂,迸出大股腥甜氣味,沖擊得他直欲嘔吐。他抱着那隻手跪在地上,發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大聲叫道:“蕭重光!!!”
秦灼大叫着,身體從榻上一彈而起。
随着他動作,他感到手臂被猛然扯動。
他真的抓着一個人的手。
那隻手指節修長,掌骨寬大,能包攏他大半手掌。但皮膚粗糙,疤痕遍布,每個指節都生着厚厚的繭層。
像農民的手,像軍人的手……
像我父親的手。
秦灼順着那隻手找到手臂,順着那條手臂,找到那個人的臉。
和我父親截然不同的,梅道然的臉。
在秦灼松開手倚回枕邊時,門砰地打開,被他指名道姓點來的那位陳子元端着藥碗走進來。
他二十出頭,面容俊朗,身穿全套光明铠甲,腰帶連扣三隻六腳貔貅,是南秦王軍虎贲軍高級将領的象征。在秦灼跟前,卻完全不見震懾三軍的勇武,倒像做慣了這些端茶遞水的活計。
自打陳子元進了靈堂,就沒給過屋中人一個好臉。他擠開坐在榻邊的梅道然,把藥碗遞過去。秦灼看也不看,接過就喝。
我想各位也許困惑,秦灼對我父親的人馬忌憚至此,何以對他如此信任?介紹一下他的身份,就能明朗個中原因。
和這滿屋心懷鬼胎的梁人不同,陳子元和秦灼一樣,是地地道道的南秦種子。
除此之外,他還兼任秦灼的心腹、兄弟和未來妹夫三職。
藥碗滾燙,白煙袅袅,烏黑藥汁上,浮一層苔藓般詭異的青光。秦灼舉碗在手,合口吞下,随着他喉頭滾動,梅道然眉頭越皺越緊。
随着李寒趕來,這狹小的靈堂側廂房已經擠滿了人。秦灼擱下碗,說:“守着我幹什麼,守靈往外頭守去。”
李寒問:“胃藥?”
對他,秦灼有些好顔色,“胃藥。”
他難得和風細雨的一句,卻被人直接打斷:“不是胃藥。”
梅道然盯着他,“你不吃這個方子。”
秦灼也盯回去,目光如箭,閃爍精光。他又發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皮笑肉不笑的聲音:“梅統領日理萬機,還管我吃什麼藥方,治什麼病,我真是受寵若驚。”
“藍衣,你這麼惦記我,你們将軍知道嗎?”
梅道然不理他,轉頭看陳子元,“子元,你和我來。”
秦灼冷笑一聲:“陳子元是我妹夫,更是南秦的鎮國将軍。除了我,也就蕭重光配使喚他兩句——梅統領,你算個什麼東西?”
梅道然凝視他,面色微沉。秦灼半擡下巴,臉若含霜。
我父親剛死不久,靈堂上的香燭還沒燒完一支,他身邊的近親就預備窩中内鬥——看來李寒也是這樣想法,迅速出言打斷:“現在将軍屍骨未寒,咱們這樣變生肘腋,是不是不大尊重?”
梅道然不說話。這不太符合他平日的豁達個性。
秦灼嗤笑一聲,也不再言語。
李寒緩和語氣,看向秦灼,“大公,我的确有事要問。将軍是在離京路上遇到伏擊,但他被推為新君來到長安,絕沒有在登基之前突然離開的道理。這段時間,你們一直住在一起——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不顧大局,突然離京?”
秦灼冷笑:“誰知道他。”
“你不知道,那蓋天底下就沒人知道了。”李寒很無所謂,“既如此,将軍之死隻能做一樁懸案,等穿上嫁衣裳的下位新君,給他蓋棺定論了。”
他頓了頓,“棺材闆,你剛剛不都給他掀了嘛。”
他雖這樣說,目光仍緊緊盯在秦灼臉上。秦灼上下眼翅一顫,如同漣漪,一觸即分。
他氣息鼓動着,半晌,道:“我和他吵了一架。”
“隻是吵架?”
“我有騙你的必要嗎?”
“你們為什麼吵架?”
秦灼不語。
李寒看向他左手,那隻染血的長命百歲香囊仍嵌在他掌心,深刻地,像從他手中長出來一樣。
李寒說:“大公,據我所知,這隻香囊是将軍親手做的。送給你後,你一直佩戴,兩年不曾離身。”
“你退還給了他。”
秦灼臉上的表情突然波動一下,在所有人看清前,又恢複冷漠。
李寒緩緩道:“你和他割袍斷義,或者說,破鏡分钗。”
秦灼呼吸加緊了。
他右手重新按在腹部,像犯胃痛。
李寒卻沒有絲毫停止的意思。有些事得趁熱打鐵,不然這輩子别想撬動秦灼這張利嘴。
他繼續逼問:“為什麼?”
秦灼反問:“這和案情有關嗎?”
“有。兇手未明,所有人都有殺害将軍的動機。”
秦灼像聽了天大的笑話,“動機——我殺蕭重光?”
“古往今來多少夫妻,隻能共苦,不能同甘。”李寒說,“你們多少年風風雨雨,如今你順利繼位,将軍也将登大寶,烈火油烹之際,突然分道揚镳——這非常不合情理。”
“他得娶老婆了。”
秦灼一字一句,“他要登基,就要立後,他、得、娶、老、婆、了——聽清楚了嗎?我還要臉,沒有嫔妃們伏低做小争寵鬥豔的本事!”
屋中安靜下來。
隻有秦灼籲籲的喘息聲。
這時,梅道然的聲音響起,非常不合時宜:“是他要娶老婆,還是你要他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