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映藍臉上饒有興味,轉身退開幾步,對着朱雲基腦袋,拉滿了那張金色大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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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切就緒,夜已挂上,明月當空,如青絲帳前銀香球。堂中毯子皆已更替,血迹也清洗幹淨,隻留了兩張案,秦氏兄妹、段氏姐弟對坐,阿雙正侍立在側,為秦溫吉徐徐倒酒。
秦灼把盞道:“今日一役,全靠段宗主籌謀得當、青将軍作戰骁勇——”他見段藏青向外望着,又囑咐侍從出門,一轉話頭:“這麼晚了,青将軍還有朋友?”
段藏青笑道:“掃尾的罷了。”
秦灼便道:“不如請進來,兄弟們一日辛苦,一起喝一杯。”
段藏青倚着憑幾,雙臂跨在其上,緩緩轉一枚戒指,“叫他們喝酒,遠不如殺人快活。”
秦灼也不堅持,将自己酒樽交給阿雙,示意她捧到對面。這才笑道:“宴間段宗主替我交杯解圍,我心下感激。這是宗主替我擋的那杯酒,我以此敬宗主。如果不棄,還請盡飲。”
那是隻青銅酒觥,作凫鳥形,鳥腹中冷酒清澈。
段藏青聞言,忽地皺了眉頭,撐臂要起。段映藍按住他手臂,笑意盈盈:“大君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突然想起個故事。”秦灼撚着扳指,“梁肅帝曾滅燕國,燕國王公貴族皆為俘,昌平公主宋真亦充入梁宮,選作昭儀。梁肅帝愛她美貌,常命其侍奉飲食,但又生性多疑,食前必以銀針為試。盡管如此,宋昌平仍将慢毒喂了進去。”
段映藍端起那酒觥,哦了一聲。
“昌平面聖前必修飾衣容,盡态極妍,且好親自染蔻丹。”秦灼注視她,“我曾在京中,偶聞她将毒藥藏在指甲裡,并不盡信。今日段宗主叫我大開眼界。朱雲基來此婚宴,對飲食極為謹慎,最後被你我反殺,卻毫無還手之力。我想,正是段宗主借仗義之舉,彈進了他的交杯酒裡。”
他溫和笑道:“我膽子小。您那隻手,也幫我遮過杯口呢。”
二人對視間,段藏青突然抄弓拔身,秦灼身旁紅影也倏然一動。幾乎在同時,段映藍喝了一聲:“坐下!”
秦灼也笑着叫了句:“溫吉。”
段藏青鼻息沉重,将弓反挎着重新坐下。對面,秦溫吉也将刀回鞘,哐地拍在案上。
一名侍衛跑進來,臉帶驚惶,附在段映藍耳上說了什麼。
秦灼端詳着她神色,語帶深意:“段宗主,買賣就要實在談,既找準了同夥,就别想再踩兩隻船了。掉水裡,不劃算。”
段映藍捏着下巴看他,一隻手握着段藏青,紅指甲在他手背上敲着。
她舌頭從嘴裡頂一圈,眼色很像滾了風月,秦灼卻知道,她的殺念和色欲是一股撚成的線。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是一類人。
秦灼将阿雙新滿的梅子釀舉起,向她一敬,“現在,咱們能真心誠意地談生意了嗎?”
她松開段藏青,将毒酒潑掉,向秦灼舉起空觥。
“吉時已到,秦大君,咱們倆還是先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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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内垂珠簾,挂朱帳。榻鋪大紅錦被,上懸一幅南秦靈妃圖像,及一幅西瓊馬身人面神像。
秦灼一踏進便聞着肉香,見榻上支案,案上一份婚書、兩隻碟子,另擺一尊炭爐,正烤着一隻大雁。段映藍正坐在榻前,提匕首割肉。
她切下一片給秦灼,口氣松快:“你男人給你打的,嘗嘗。”
秦灼也從她對面坐下,提箸咬了一口,“隻是路上帶的它久了,又關在籠子裡,不如現打的肥美。”
段映藍幽幽笑道:“怎麼,秦大君這次不怕我下毒?”
“洞房花燭,段宗主總不至于謀殺親夫。”秦灼亦笑道,“何況您終于想起來,我背後還有靠山。”
段映藍笑容發冷,嘴唇也凍成紅冰,“怎麼敢再忘了。取龍武衛全殲朱霆隆,好算計,太妙了。是我錯料,隻看出大君情深似海,沒想到你們是情種成雙。天子禁衛,秦大君一方諸侯,竟能私自調動得了。”
秦灼離京後,蕭恒特遣龍武衛攜婚書,再送十鐘、十炮作賀禮。古有買椟還珠,而蕭恒此舉并非送珠,而是送椟。
京中禁衛整頓,秦灼的龍武衛大将軍一職依舊保留,軍印仍在,不是虛銜。
龍武衛前,秦灼令如天子令,他當然調動得了。
他将箸放下,“段宗主背盟害我,如今在我甕中,不想想自己的下落嗎?”
“巧了,洞房花燭,我料秦大君也舍不得我。”段映藍熟練地将雁胸剔成骨頭,邊切邊啖,“殺了朱氏一族,魏地必然反撲。朱雲基麾下鐵騎稱‘鴻雁’,如今你隻拔了‘雁喙’,胳膊腿的還在家裡撲棱。梁皇帝做天子,不好插手諸侯之争。秦大君,你怎麼會殺盟友呢?獨木難支,勝也是慘勝,你才複位不久,南秦本就沒養好氣候。你和我聯手分魏,能得土地養生息,你自己打,難呀。”
她繼續道:“再說,大君如殺我姐弟二人,你攻魏之時,我瓊地軍民一舉東向,便是你腹背受敵之日。這也不劃算。”
秦灼歎息般問:“宗主既如此通透,何必勾結朱霆隆,多此一舉?”
段映藍道:“大君,咱倆不是你和梁皇帝,講的利益不是情義。你我分魏各得一半,反手殺你,那就是一整塊秦地。”
秦灼哈哈笑道:“段宗主胃口倒大。”
“你家裡是吃皇糧的,我家裡是混草莽的,天王老子管不着地頭蛇,本就是各取所需。可你萬一幫你男人剿了我,我怎麼辦?”段映藍看他一會,也笑起來,“但我也改主意了。”
她笑得十分古怪,“秦大君應該聽說過,我生過一個孩子。懷了孕要怎麼藏,我比你知道。”
秦灼面色終于冷下來。
半晌後,他才吐出一個字:“哦?”
段映藍袖子挽到肘上,露了兩臂銀蛇般的手钏,正燈下吐信生光。雁肉已經冷了,她也将匕首放下,“不要叫人近你的手,脈象這種事,一摸就夠了。”
是昏禮。
出青廬握手時,段映藍第一下似乎沒抓中,握在他的手腕上。
段映藍擦淨兩手,把匕首插還腰間。她走到秦灼面前,伸出掌心,“開春前,魏地王都,與君詳議分魏事宜。”
秦灼笑着與她握掌成拳,“一言為定。”
段映藍目光向他腹前一瞟,一語雙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秦大君如此品貌,隻惜我身無長物,比不得梁皇帝天時地利。”
秦灼不以為忤,由她去了。
他的确有咬掉西瓊的打算,但要徐徐圖之。如今先要拔掉南魏,段映藍仍是他不可缺少的盟友。何況,她還知道了别的事。
他眼一垂,将那堆雁骨頭撇開,把婚書提起來。油迹斑斑下,蕭恒字迹被污成一團。
他注視那兩個灼字,卻像在一面鏡子中,看見自己的臉。
灼灼桃花,綿綿瓜瓞,鴛鴦之誓,付此鴻箋。
他無聲念着,耳邊卻是蕭恒的聲音。
蕭恒說,祝你們白頭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