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抵達勸春行宮,入住西暖閣。當夜,他做了個夢。
夢中,南秦的大明澤如同新鏡,水底,一粒月影如珠。
女孩提裙赤足走在水邊,兩條披帛長長拖在身後。她低頭,露出一段纖細後頸,上頭有一痕淡紅月牙。
秦灼踩着她沙上腳印,不遠不近地跟着,彎腰将裙帶挽在手中。
她似有所感,回頭甜甜笑道:阿耶。
秦灼一愣,喟歎般叫她:囡囡。
女孩穿着秦地的飛燕襦,卻點着梁宮的真珠妝。她踮着腳,擡手夠秦灼的臉。秦灼忙蹲下來,叫她摸到自己的眼睛,握着她的手指說:對不起,阿耶沒有保護好你。
女孩笑着搖頭,抱住秦灼的脖子,小聲說:我其實想見阿爹的,但阿爹睡得晚,醒得早,又不好做夢。以前在阿耶這裡,我還能瞧瞧他,現在他把自己藏起來,我都找不到了。
什麼叫藏起來?
阿爹覺得你說的對。姑娘說,他在躲。
秦灼沉默一會,溫聲道:阿耶沒有怪他。我明天去找阿爹,叫他來看囡囡,好不好?
你不要強迫自己。我和阿爹,還不到時候。她擡手幫秦灼擦臉,說,可是,可是你别不要他。
秦灼知道夢要醒了。
在此之前,姑娘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阿耶。
你要快樂。
……
這時節,勸春行宮的梅花正好,阿雙守在窗邊,披了一身枝葉影子。
行宮的确暖和,夜裡連湯婆子都不必渥。阿雙已做好一件巴掌大的兔皮衣裳,正收着針腳,窗外月色忽地點亮似一燦,嘩地迎面晃她一下,又陰天般暗下去。她沒捏住針,險些刺了手指,再要撚時,便聽見急促一陣喘息,似是驚了噩夢。阿雙忙趕上去,卻在帳外止步,無論如何也打不起帳。
帳中影子向裡蜷成一團,先咳嗽般低吼了幾聲,又被割了喉嚨似,無聲無息地痛哭起來。
一連五日,蕭恒沒有來過行宮。秋童卻是日日都要來一趟,常送來炭火衣食之類,少言語,更少涉天子。秦灼自己更不提,還是鄭永尚轉告,說他如今胎像不穩,當年秦淑妃入宮時,有一幅《明華十二女鼓樂圖》作陪嫁,繪有靈妃寶像,望請來鎮殿。
第二日,勸春行宮便到來一位不速之客。
李寒将那幅卷軸挂好,看秦灼叫人設好香案香爐,擺放蒲團,自己跪下三拜。
李寒望向那幅丹青,很有年份,卻保存極好。上有十二神女,盡态極妍,不一而足。正中青雲汗漫,雲端伏着頭白虎,一名朱衣神女坐在虎背上。
頭簪金冠,頸佩金圈,耳墜七葉黃金珰,正垂眉撫弄一座紅色箜篌。
秦灼撐地起身,道:“這是大明山第十一峰的神女,呼為靈妃。她為了救虎子而犧牲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兒子便托生在虎子身上,每當她鼓箜篌時都會哀泣。傳說記載,靈妃為群美之冠,但她司戰。你看她的首飾,圖案有日月星辰,要知道光明神司日,暗神司月,東西信奉各座星鬥。那是她的戰利。”
李寒扶他一把,點頭道:“神女猶有憐子淚,白虎豈無慈悲心。”
秦灼看他一眼,了然道:“你知道了。”
李寒握拳輕咳一聲,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小殿下早受曆練,是好事。”
秦灼道:“你倒難得當說客。”
李寒立即澄清:“清官難斷家務事,二位家事,臣不敢置喙。若是陛下私自納妃,或者幸了宮女,臣還能說道幾句。隻是這回,大君本就不是生他的氣。”
秦灼嗤笑一聲,反問:“我不生麼?”
李寒從善如流道:“大君大才,自是生得。”
話裡如與風月沾邊,秦灼在陳子元跟前是八風不動,在秦溫吉跟前是義正言辭,在蕭恒跟前是撥雨撩雲,在李寒跟前便是如坐針氈。
李寒其人,壞得正大光明,鬼得一本正經,和他講這些,總像對孔聖人說野合。
秦灼耳根騰地熱起來,要罵他,又不知說什麼。卻見李寒微微俯身看他小腹,目光亮一下,又亮一下。
好奇了。
秦灼難得在他面前大方一回,笑問道:“要摸摸嗎?”
李寒卻蹭地站起來,将一雙袖口挽得四方四正,道:“臣先去淨手。”
說罷,他還真往銅盆前去,洗手後整理衣冠,這才從秦灼跟前站定,将右手探出來。
天氣漸冷,雖在室内,秦灼仍穿了件狐裘在身上。李寒隔着裘衣覆上手掌,隻覺得皮毛厚實,并無什麼異樣。又拿左手摸了摸自己肚子,沒比對出不同,眉頭皺得更厲害。
秦灼叫他逗樂了,把狐裘掀開,露出底下的紅錦袍子。李寒便見他小腹處似藏了個小燈籠,已隆得很明顯了,但秦灼有懷許久,看上去還是小些。
李寒想着,便去掰指頭。秦灼笑道:“還想算,你知道什麼時候有的嗎?”
李寒不理,斬釘截鐵道:“五月中。”
秦灼有些吃驚,但也不好問他。李寒可是奇人,倘若真推演出他與蕭恒如何敦倫敦出的天時地利人和,他還真沒這個臉聽。
李寒不變聲色道:“臣看的脈案。”
秦灼把狐裘攏起來,李寒搓了搓被打開的手。
兩人從椅中坐下,挨得近了,李寒便能聞到他身上的淡淡艾氣。這本不是屬于秦灼的味道,但打動了李寒的鐵石心腸。他訝然發覺,秦灼此時前所未有地接近神明,他于靈妃色相、光明王相之外,新添了作為生身者的暗神化相。
集男女相于一身,李寒第一個想到的是觀音。直到他瞥見秦灼耳垂。
秦灼耳上,有一雙極淺的傷疤。
“渡白,我記得你先前問過我的耳朵。”秦灼察覺他目光,“要不要講給你聽?”
他耳上傷疤像要沁出紅。李寒摸了摸嘴,又開始撕。
秦灼拍掉他的手,這動作很像蕭恒。
李寒回過神,道:“臣那次要問,陛下可是生了老大的氣。”
秦灼說:“他又不在。”
李寒歎道:“臣追随陛下,亦勞煩大君,南秦風俗,多少知道一些。以陛下之諱莫如深,臣揣測,大君為了替陛下請神,扮了女相。”
秦灼笑道:“不愧是李渡白,不像别人,知道這件事,以為我發了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