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小兵大着膽子道:“陛下在跟前,咱們有的是力氣。”
他一開口,話匣子又開了,士卒們都頂着凍成鐵疙瘩的甲胄,七嘴八舌起來:
“陛下登基前可是響當當的常勝将軍,俺當年投軍,就是奔着陛下的名頭。俺立志就要當陛下的親兵!”
“少在這胡吹了,你怎麼沒混去三大營,反跟咱們蹲一塊?當着陛下面,你這叫欺君!”
“俺去潮州,陛下打了西塞;俺跑去西塞,陛下編好西夔營又開松山去了。親娘,等俺好容易到了松山,那大将軍說陛下挑了快馬,早入京師了!俺盤纏也沒了,馬也餓病了,人也累癱了,等到了京城,說是禁衛換血招新兵。俺想着,好歹天子腳下,怎麼也算半個親兵了。哪敢想有今天,和陛下住一個廟裡,陛下還給俺煮飯吃……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梅道然笑道:“你小子最好多磕幾個頭,求老天讓這場雪一直下,你好和陛下多熱乎熱乎。說不定他開了眼,收了你哪!”
那小兵龇牙咧嘴道:“梅将軍,你這話古怪的很。聽着跟……要娶老婆似的。”
梅道然吹聲哨子,目光去追蕭恒。蕭恒素來不理玩笑,接他們的碗來舀粥。
早先軍士們都不敢應,一個個嚷嚷,怎敢勞動陛下幹這些?還是梅道然說:“陛下還要親自吃飯睡覺、喝水出恭,勞動的事多了,不差這一樁。”
說着接了滿滿一碗稀飯,不謝恩,還道:“陛下,您自打有了管飯的,手藝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雖如此說,衆軍士還是誠惶誠恐。直到連日暴雪将他們蓋在村中,這邊窮山僻壤,百姓尚不得度日。蕭恒便沒有聲張,收了旗幟,隻道自己是附近軍營将領,将随軍糧草分與村民,又率軍士搶險清道。
如何救秧苗、補屋頂,又如何鑿河取水、防治凍瘡,以及輕微的傷寒疾病,竟都不曾将他難倒。甚至幹起活來,别人連手都搭不上。
村民感激,讓屋給他住,沒成想蕭恒一個皇帝,連此都要推脫。每戶駐留三個士兵,還剩下一百餘人。他便帶人往村中一座廟裡住了,村民拼縫了棉被,又接了張厚氈布,全當門簾擋風雪了。
皇帝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前無古人後鮮來者。第二日士卒們見了同袍便争相誇耀,陛下不僅與他們同榻抵足,還躬親為他們做羹湯。同袍們不服,争相讓屋與兄弟,輪流進破廟和陛下共患難。蕭恒哭笑不得,也由他們去了。
隻如今話涉夫妻,蕭恒多少留了心,更不敢輕易開口。士兵們卻捧着熱碗,很感興趣地問:“陛下登基也小半年了,啥時候給咱們娶娘娘?”
“咱聽說楊家小娘子知書達理的,父兄争氣,生的肯定也差不了。陛下早立了娘娘,生十個八個太子公主,咱們都高興哪!”
“去去去,早先沒聽過嗎?湯家女公子是命定做皇後的,國色!當年那麼多王爺皇子搶破頭去提親,愣是從閣中候到今天。要我說,這是等着咱們陛下呢!”
梅道然興緻勃勃,叫蕭恒一個眼神凍回去。
瓦鍋已見了底,火苗依舊大盛,如一簇金黃煙火。蕭恒給自己舀了一個碗底,便聽幾個上年紀的說:“咱們是覺得,陛下卝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大家夥都放心。”
“可不,就說咱們過冬。穿着渾家縫的,破幾個窟窿心裡都暖和。”
梅道然轉眼看蕭恒。火光絢爛,一小把一小把地爆。他那身海龍皮大氅磨平了風毛,火色一映,如同金縷衣。
又有人歎道:“俺臨走前,家裡的有了身子。不知道能不能趕到孩子出生。”
“這是老幾啦?”
“老三,”那人頓了頓,“前頭的都沒啦。今年冬天又這樣……俺怕趕不及,都沒抱一抱,又要埋進土了……”
“呸!放你娘的屁!孩子們福大命大,哪有叫親爹這麼咒的!”
“陛下,”梅道然忽然打斷,舉粥迎着蕭恒,像端起酒碗,“您金口玉言,說兩句吧。”
衆人都望過來,一時都寂了。
蕭恒定定看他一會,将勺撂下,也将碗捧起來。他望着那人說:“長命百歲。”
那人也舉起碗,淚已浮起來,連連點頭道:“長命百歲。”
蕭恒不太會說吉利話。他自覺命硬,怕說多了要妨。如此靜了一會,吃酒般揚碗将冷粥喝盡,方道:“咱們加緊腳程,速戰速決。”
衆人紛紛效仿,竟如犒軍一般。
蕭恒望着碗底,沉聲道:“孩子長得快,趕在會叫爹前,回去抱抱它。”
***
篝火如娘娘天眼,它漸熄了,娘娘目中金淚便淡了。
廟外風雪呼嘯,遠望黑白混淆。蕭恒背在柱子後抱刀打盹,身邊窸窸窣窣一響,接着有人挨着肩膀坐下。
蕭恒睜眼,低聲道:“叫範汝晖帶領一千左衛留下搶險,其餘人等明早啟程。時刻監視,如有異動随時來報。”
安州與西塞乃國之重事,範汝晖曾外通鄭君朱雲基,态度搖擺,賭不起。
“陛下還真跟李渡白學壞了。金吾大将軍帶左衛,多損哪。”梅道然轉着笛子道,“這麼費心防着,還不如留他在京,帶出來平添麻煩。”
蕭恒看他一眼,梅道然啧聲道:“以身犯險,情深義重啊。”
話音未落,梅道然笛子倒了手,捏出一封信,斜頭看他,“今早新到的,八百裡加急。這麼大的雪,難為那些傻小子當成軍報,輪流護了一天才回來。”
他伸個懶腰,提笛又走,邊說:“那什麼,我去替個值。陛下今晚左右睡不着,一會替我。”
夜深雪重,千裡相同。蕭恒呼吸像被凍掉,将信封細細拆開,抽出薄薄一張紙箋。
還是他先前寫給李寒的那一封,交待寥寥,收尾草草。他怕人窺得,不敢多說,最後隻問了句:好眠否?康健否?平安否?
最底下,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筆迹。
一個又輕又小、似能被風吹走的“安”。
就這麼一個字,足以從他心口再覆一層疤。信封裡又抖出個小紙片,俨然是李寒行書:
精神、飲食尚可,好晝寝,或因孤枕耳。已代探腹,愈尖,若男。代告父安。閱後付炳。
他輕笑一聲,将紙條團成銀丸,丢入奄奄火叢。如香球擲入熏爐,幽幽吐作青煙。
信箋如同膏藥,敷在左胸收了。蕭恒隐隐聽聞笛聲,也提刀尋梅道然去了。二人靜立一夜,無人有話。當着滿天風雪,卻灌了熱酒般,再不覺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