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雙雪餅做得多,放滿了三個小笸籮。籮中一點點凹下去,秦灼小腹漸漸也鼓起來。待第一隻笸籮空了,阿玠已結成一隻小西瓜大,秦灼行動也的确有些吃力了。
蕭恒每十日必有書信來,自然,是快馬加鞭傳至相府。上無稱呼,信必問安。京中一時傳曰:“馬上書,千金诏,西風開帷與相郎。”
顯而易見,李寒再次栽上個禍水名頭,唱起個深情折子了。
雖如此,這禍水卻樂得給他倆當青鳥。又一回中午來蹭飯,正是京郊大雪初開。
燦爛日頭下,李寒牽着他的小白馬,裹着他的小棉袍,大搖大擺進了行宮門,将聞聲趕來的阿雙吓一大跳,“李相公來,怎麼不事先打聲招呼?相公身上幹系多,萬一叫哪個瞧見……”
“天子家書新至,并手诏一封。陛下恤我勞苦功高,特賜勸春湯沐浴,往來自由,比同宮中。”李寒揚了揚手中物,正色道,“奉诏泡澡。”
阿雙一瞧,見他正掌着鑰匙,心裡也就明白:蕭恒是給李寒正當名頭,要他勤來照看。口中卻說:“梁皇帝陛下這樣做,多少不顧相公名聲。他不心疼,我們大王還心疼。”
李寒聞言方笑道:“我自請的旨意,大好享受,何樂不為。”
阿雙便着人給他牽馬,笑着說:“大王還歇着。相公先去泡一泡,等時辰差不多了,妾請相公用飯。”
李寒目的達成,面上依舊裝着大尾巴狼,問道:“這個時辰了,大君還沒起身?”
阿雙引他進屋,打起兩道厚實的氈皮棉簾子,邊道:“近來身上懶怠,精神頭也不好,晚上睡不着,白天便越來越嗜睡了。”
李寒從衣襟裡摸出一封信,放在案上,道:“信已帶到,臣遵旨去泡一會,等大君起身,我再來。”
說罷,便自己抄着手、邁着步子、走反方向地去找溫泉池子了。
***
半個時辰後,李寒泡出一身熱氣,收拾得人模狗樣,雙眼直勾勾盯着秦灼。
秦灼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問道:“怎麼了?”
李寒不答,看着他小腹搓了搓手。
秦灼會意,撲哧笑出來,“你倒顧着我的面子,沒有直接上手。”又道:“大相禮數周全,專門沐浴更衣,泡夠了池子來的。”
這是答應。
李寒挽好袖口,将手落在他小腹上。秦灼叫他摸得發癢,笑着從案上拿起信封,重新遞交給他,并不交待什麼。
有來有回,是個好迹象。
李寒抽回雙手,将信接來。一鼓作氣,從袖中摸出另三封信,呈到他面前。
秦灼沒料到這一出,皺眉問:“怎麼這麼多?”
李寒道:“十日一封,這是一個月的數。隻是冬月雪大,西塞尤甚,驿馬傳遞受阻,待西邊雪化路開,方攢在一塊送來。”
秦灼這才醒轉,原來已進臘月,蕭恒離京也有一個月了。
他捏了那一摞信在手,又撂在案上,道:“先吃飯。”又對阿雙說:“他冬天好皲手,淨手後給他找你的香膏子抹,臨走再帶給他一盒。”
李寒似被拿住七寸,雖神色如舊,但氣焰明顯不那麼嚣張。秦灼又說他:“他不盯着,你就躲懶。等他回來又要罵你。”
給李寒治手的第一個大夫不是别人,正是蕭恒。當時他在西塞生了一手凍瘡,最後連筆都捉不得。他自己不記着這事,全靠蕭恒耳提面命。後來蕭恒一忙活顧不得,他更不抹藥了,以至于如今都沒有好。
聞秦灼此言,他邊抹膏子邊道:“待陛下回銮,外鋤兇惡,内續國祚。如此雙喜臨門,哪好意思再罵先生。”
李寒欲争梁太子,欲作太子師。
秦灼聽着他弦外音,也不搭話。反是阿雙見他手上果有許多細碎傷口,翻看着道:“相公一個拿筆的後生,手怎麼壞得這麼厲害?”
李寒道:“西塞氣候殺人,當年不适宜,也沒放在心。”又道:“莫說我,連陛下一個武人,當年也是爛手爛腳。守雁線下來,渾身血水凍成了冰,更是有一箭射在心窩上,拔都拔不動。我們以為他要不行,連棺材衣裳都備好了。陛下當時尚有神智,說:‘如還有個人樣,見一見也無妨。要是到時候爛了,攔着他,就不要看了。’”
見秦灼沒有吭聲,李寒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這種報喪差事,我和藍衣自然都不願做。他要劃拳,我要鬥詩,如何也争不出勝負,便定不下人選。”
阿雙問:“最後呢?”
李寒瞥秦灼一眼,繼續道:“我二人争了一天一夜,他要比刀槍棍棒,我要賽詩詞歌賦。衆将士團團圍坐,因軍中禁賭,不然早早擺桌押注。如此龍争虎鬥、天昏地暗,将陛下耗得不耐煩,将頭上屍布一揭,對我二人道:‘求人不如求己,指望你們,倒不如我自己去說。’因我二人太不靠譜,陛下再不敢死,哪怕幾次身處險地,但怕自己屍骨無托,還是咬緊牙關、勉強活了下來。”
他語氣一本正經,講得玄之又玄,将阿雙唬得一愣,還是秦灼冷笑道:“你聽他吹。不愧是寫過傳奇,一套一套的。”又問:“箭捅心窩,又是哪一年的事?”
李寒料定此事蕭恒不敢言及,便抛出餌來釣秦灼上鈎。又半真半假地笑談,将其間慘烈抹個幹淨。如此煞費苦心,很難為他一個沒心沒肺的脾氣。
秦灼但凡生氣,就是上心;天長地久地上心,就不怕沒蕭恒的一席之地。
他十分上路,便擦着手道:“年份臣記不得了。但約莫當年,陛下與大君尚未交心。”
但蕭恒去西塞前二人是睡了的。
此話一出,秦灼如何也沒法不留心。他擡了擡眉毛,提壺給李寒倒酒,口中道:“哦?”
李寒見他上套,便從席間落座,語氣嚴肅至極:“戰前臣與陛下飲酒,陛下知此戰兇險,欲與我托身後。臣便以百姓敲打,天下尚苦于君權盤剝,警告他彼時并非撒手的好時候。陛下應是,滿飲酒,又問臣:若他遂了志氣,廢了皇帝,一文不名地去尋你。你還要他嗎?”
他觑一眼秦灼神色,道:“臣答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将軍留命回來,親口去問少公為好。’陛下又應是。此時戰鼓響,狼兵至,不死不休之際,無暇再論。他是否問出結果,也沒有再同臣說。臣揣測,如已交心,陛下雖患得患失,卻不當有此一問了。”
秦灼一直不語,李寒再要開口,秦灼便将筷子拿起,平靜道:“吃飯。”
***
“先吃飯。”
篝火旁,蕭恒和軍士們坐在一塊,拿筷子敲了敲碗。
梅道然正講到興至之處,叫他一打斷,蠻不高興。
蕭恒是天子,士卒們本怕他,一個月同吃同住下來也漸長了膽子。尤其幾個年輕入伍的,對鎮西将軍的名号是心向已久,正聽得津津有味,卻被正主叫停。
陛下開口即是聖谕,他們如何也不敢抗旨不遵。身邊那位太子太保卻不怕開罪,偏要道:“陛下,臣捧您,您還不樂意?”
火上吊着個瓦鍋,蕭恒攪了攪,道:“一共這點東西,再熬吃不到什麼。雪且停不了,明日還要開道,都早些休息,留點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