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月黑風高。
秦灼生蕭玠傷了身,又一番心力交瘁,終于一病不起。這幾日傷口化膿,胃病、腿傷一并發作,活活磨沒半條命。那盆橙子這幾日也病了,本就不是時季,如今黃了葉子、掉了果子,能不能捱到開春都難說。
陳子元給他掖好被子,沉聲道:“姓蕭的倒是有後了,大王有個萬一……”
鄭永尚正抟藥丸,聞言喝道:“子元!”
陳子元立即閉口。
鄭永尚手上一停,看藥丸在手心滴溜溜地滾,歎道:“大王吉人天相,萬事逢兇化吉。再不濟,還有我這把老骨頭在。”
陳子元轉頭看秦灼。他穿一件大紅羅衣,臉色灰白,眉頭緊緊蹙着,服了安神湯藥,已睡了整整一天。
如今不過寅時,天色如同濃漆,把人染成一副黑心肝。李寒卻已候在外頭,對阿雙點點頭。
阿雙便抱襁褓進去,對秦灼跪下,輕聲道:“臣子玠問大君安。”
秦灼閉着眼,一動不動。
陳子元便将襁褓接過,看阿雙對着床榻三叩首,道:“大王,妾先去了。”
外頭,李寒也隔簾拜倒,口中道:“臣拼得一死,此生此世,必護殿下周全。望大君安心,善加珍重。”
陳子元摸了摸嬰兒熟睡的臉,将襁褓合上,放在秦灼身邊的搖床裡,轉頭道:“不早了,走吧。”
***
二月一日是朔日,如常大朝,李寒還代天子分賜衆臣刀尺,以示裁度。第二天又再度大朝,衆臣皆議論紛紛。
溫國公楊韬、禮部尚書湯住英站班在同一處。湯住英便問:“楊兄可知大相深意?”
楊韬皺眉道:“陛下出巡後大相監國,是上立一階,不坐,與臣僚共商國事。如今登台設屏,恐怕是要代頒聖谕。”
李寒如今仍未露面,衆人不知其意,卻見四名内侍擡了一扇山水畫屏上來,立在天子座後。不一會,隻聽珠簾打落、帷幕搖動,竟有一名女子身形映在上頭。
夏雁浦做了個散官,也在朝上,見狀不免道:“荒唐!自古以來哪有女子登殿的道理!”
鄭素站在武臣首列,聽了這話,冷笑連連:“前朝的帝王将相裡沒有女人?我看諸位的偏見也該丢一丢,未必女子不如男人。女人如果能入朝為官,我看這大殿之上,人頭要換一半!”
夏雁浦不與他争,隻去同一些老臣說話。
正在這時,忽聞殿外呼一聲:“天子駕至,衆臣退避——”
衆臣聽聞,忙呼啦啦退讓開道,齊齊跪倒。湯住英低聲問道:“沒有陛下班師的消息啊?”
楊韬伏地瞄了一眼,驚了一身冷汗。
哪裡是蕭恒,鷩冕、八旒,青衣纁裳,繡有七章。此乃國朝大相服制。[1]
這是李寒!
幾乎是同時,夏雁浦高喝一聲:“大相呼天子駕,行天子道,是要造反嗎?!”
刑部尚書王倫當即喝道:“所立何人,竟敢劍履上殿!還不速速拿下!”
楊韬聞言去看,見李寒身後還跟着兩人。左邊是蕭恒的大内官秋童,右邊那位,着明光铠,蹬虎頭靴,披赭色貔貅披風,絕非梁軍服制。腰間一把三尺長刀,貔貅紐,虎頭紋,鲨皮刀鞘暗繡紋樣,和南秦政君的正好合成一隻白虎圖騰。
夏雁浦立起身,拱手問道:“敢問南秦鎮國将軍來朝,所為何事?”
陳子元皮笑肉不笑道:“老爺子,您還是先聽大相把話說完。”
李寒轉過身,雙手捧着國玺朗聲道:“玉玺所至,如臨天子。百官見此,安敢不跪?”
說罷也不管他,直接登階走到天子位前,對秋童說:“宣诏。”
秋童一張聖旨,高聲道:“皇帝制诏——”
夏雁浦隻得跪下。
“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禦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皇長子玠,誕乎新朝,為吾之元子。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今授蕭玠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欽哉。”[2]
立儲!
群臣大嘩。
夏雁浦哈哈大笑:“荒唐至極!陛下登基以來無立皇後,未選妃嫔,又何來皇子一說!既有皇子,為何不冊封其母?”
李寒道:“無妻便必定無子嗎?公子檀生母不詳,一樣仁名遍中原,天下英才共趨之!按夏公之意,這二位豈非都是得位不正,不倫不類?”接着話鋒一轉:“而且,誰說太子未有生母?”
屏風後的女人!
夏雁浦高聲道:“既如此,請娘娘出屏垂見!”
衆臣皆道:“請娘娘出屏垂見!”
李寒奇怪道:“諸位,自古以來,如無天子敕令,從沒有私見後宮的道理。何況諸公對太子心懷質疑,是大不敬,不奉其子,焉能見其母!”
夏雁浦冷笑道:“無天子敕不得見後宮,那大相是怎麼把人請來的?”
李寒将卷軸接過,道:“我有聖旨。”
夏雁浦追問道:“咱們怎麼知道是真是假!”
李寒道:“某監國期間代頒數條國政,新增二十餘條律令,夏公怎麼不問是真是假?怎麼,諸君能者多勞,連天子床帏之事都要管嗎!”
夏雁浦叫他一句話哽住,怒道:“玩弄話術,巧言令色!”
李寒緩和神色,道:“太子玉牒記錄:生母秦氏。某言盡于此,再有疑惑,不如待陛下回銮後進宮面聖。”
楊韬神思一動,問道:“敢問大相,太子生母可是南秦宗親?”
李寒颔首,“的确。”
另有人問道:“可是南秦的溫吉政君?”
秦大君與天子情誼深厚,除了利益之外,最有可能的就是聯姻。且聽說這位女政君行事利落,應當很對陛下脾氣。陛下對其十分敬重,但她對陛下卻頗有不恭,極有可能是一對怨侶!
锃的一聲。
陳子元拔刀出鞘,冷聲說:“你再說一遍?”
夏雁浦厲聲道:“這就是南秦禮數,一南蠻将軍,都敢拔刀恫吓上邦之臣嗎?”
陳子元擡刀指他,冷笑道:“放你媽的屁。老子還站着,就替你們主子盤算老子的女人。上邦之臣,什麼東西!”
李寒上前拍拍陳子元右臂,陳子元不理他。李寒隻得對他一揖,道:“溫吉政君早與鎮國将軍定親,今年開春就要成禮。不知者不怪,我代同僚向将軍賠禮。”
陳子元眯眼,刀鋒定着夏雁浦咽喉。
李寒身躬得更低,道:“請将軍收刀。”
陳子元冷哼一聲,哐地一聲抛刀回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