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臣心道:李渡白不愧是李渡白,紅臉白臉唱得真妙。他為夏雁浦求情,夏雁浦便不能在太子事上咄咄相逼。且他萬人之上,對南秦一将軍禮讓至此,更能讓人相信,太子生母确是南秦宗女!
果然,夏雁浦一時不好說話。反是楊韬問道:“冊立太子乃社稷大事,大相勿怪我等疑惑。陛下既有诏令,何不等班師回朝親自冊封?”
李寒從袖中摸出一封折子,遞給他道:“陛下深意,我等不敢妄加揣測。前些日傳此手書與我,我身為臣屬,隻得遵旨。”
楊韬打開一看,果然是蕭恒筆迹。
夏雁浦一名門生道:“大相書法一絕,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模仿了來,足夠以假亂真。”
“說得好,”李寒扭頭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年輕人掃衣立起,拱手道:“臣左拾遺時鳳鳴。”
“無憑無據,誣告二品大員的罪名,你擔得起嗎?”李寒看向群臣,“倘若我假傳聖旨,目的何在?陛下回朝之後,我又要如何同他交待?私自立儲,諸位真以為我愚蠢至此,連命都不要了嗎?”
時鳳鳴突然問:“如果陛下回不來了呢?”
李寒倏地轉身看他,問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他撐着膝蓋俯身,一字一句道:“安州不過蝦兵蟹将,西塞又有兩名大将坐鎮,是什麼讓你覺得,陛下會回不來?”
時鳳鳴仍跪着,卻仰頭與他對視。李寒緩緩從他面前蹲下,像要從他臉上找出什麼端倪。他雙目凝住,審視一件工藝品般,忽然道:“左拾遺,你敢不敢讓我摸摸你的臉?”
時鳳鳴目光中竄過蛇信般的光,他别過臉不看李寒。
楊韬問道:“大相這是何意?”
李寒本是猜測,如今心中更确定幾分,對秋童道:“有勞内官,一盆溫水,一張手巾。”
***
禁中角門被叫開。
一個黑鬥篷跳下蒲野馬,叩開金吾衛營房的門。
金吾衛營将王慶因侍奉母疾,未同出長安,如今剛剛返京,正在收整衣物。聞聲開門,便見那人拿出一塊軍牌,道:“大将軍軍令,叫宮内宮外的人一起行動。改天換地,就在今日。”
***
李寒将手巾絞幹,敷在時鳳鳴臉上。一小會後揭下,手指從他發線邊搓撚,竟揭開一張近乎透明的薄皮。
夏雁浦蹙眉問道:“這是什麼?”
李寒不答,丢開手巾,雙手順着揭下來。那張皮沿着他臉部輪廓逐漸下脫,如蛇蛻一般。等揭到顴骨處,李寒抛手一拉,竟揭了一副假面下來!
“時鳳鳴”已然變了一副臉孔!
衆臣大驚失色。楊韬失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寒看着那副咬牙切齒的陌生面孔,微笑道:“影子。”
楊韬看向夏雁浦,卻見他也一臉驚異,想來沒料到時鳳鳴被換掉。
“多完美的一張臉。要不是我跟随陛下有所見識,根本識不破其中玄妙。”李寒将那張面具攤開,贊歎道,“這就是曆代‘影子’暗衛的獨門技法,一副人皮面具。但發線下有兩個用來封膠的小孔。”
“時鳳鳴已經被換了,”他對夏雁浦道,“夏公,陛下登機之前,您的那位‘建安侯’,是不是由範汝晖舉薦?”
夏雁浦渾身一竦,還是點頭。
“那就對了,”李寒道,“他和當時夏氏竭力推舉的‘建安侯’,都是‘影子’。”
夏秋聲疑問道:“果真是假的?”
李寒點頭,“‘影子’本是為了幫助主子遮掩身份,做替死之用。這本就是極其不公的條律,難免使人心生怨怼。何況其中本就有野心勃勃之輩,想殺了主子,取而代之。”李寒看他一眼,歎息道:“他們應當成功了。”
建安侯已死。
夏雁浦顫聲問道:“那公子何在?”
李寒目帶悲憫地看他,“夏公,公子檀已得登仙道多年,是你自欺欺人。”
夏雁浦渾身顫抖着撐着地面,再說不出一句話。
李寒不再看他,重新蹲在“時鳳鳴”面前,道:“安州、西塞,乃至前些日的勸春行宮,都是你們謀劃。範汝晖已有一位新君在手了,是嗎?”
“時鳳鳴”大笑兩聲:“李渡白,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如果不冊立太子,還能多活幾日。”
李寒不說話,他眼見“時鳳鳴”兩腮一收,極其尖利地哨了一聲。殿中空曠,異常瘆人。
突然,沉默許久的鄭素霍地從地上立起,從蒼藍官服下抽出一把長劍,徑直跨出門去。
風聲越來越緊,像忽遠忽近的厮殺聲。
李寒望着殿門,道:“陛下冊立太子的诏書今日發布,你們就沒有了轉圜的餘地。所以你們會在今日起事。如果我所料不錯,人已經到宮牆之外了吧?”
他問:“你現在還覺得我糊塗嗎?”
殺聲越來越近,始終未能破入宮牆。
陳子元低聲道:“你早料到了?所以不帶孩子過來?你他媽自己來當餌?你他媽還帶上我?”
李寒和他咬耳朵:“剩餘禁衛部隊足夠相與颉颃。今天是冊立太子最好的時機,他把話題一岔,亂臣賊子一暴露,咱們殿下就名正言順了。”
陳子元道:“本來就是名正言順!”
李寒連連點頭,剛想說什麼,忽然覺得地面輕顫。同時,馬蹄聲如雷而來,幾乎是一瞬間,數道宮門便同時打開。
數量不小的鐵騎。
陳子元道:“這兩衛的戰力這麼厲害?頃刻之間就把逆賊全掃了?”
李寒緊皺眉頭,“不對,怎麼都得打一陣。”
“時鳳鳴”哈哈大笑:“大相不會真的以為,我們隻有這麼點人吧?”
李寒沒有回答,目光緊緊盯着殿門之外。無數騎兵步兵奔湧至殿外,擡着旗子齊齊停下。一個穿黑鬥篷的男人跳下馬背,快步跑上台階。
他手裡提一隻帶血包袱,往大殿中狠狠一掼,将兜帽摘下來。
“時鳳鳴”哈哈大笑,他認得,那是一張金吾衛将士的臉。但他聽到那人說的什麼,再也笑不出來了。
“範汝晖謀逆,已被就地正法,影子殘黨俱已伏誅!陛下有旨,冊皇長子蕭玠為太子,衆臣無需多言,按大相手令行事。我率兵前來,衆軍皆是見證!”
他見李寒用極其詭異的眼神看自己,剛想起一茬,兩指往頭皮下一撮,撕拉揭下一張面具。
梅道然!
李寒松了一口氣,聽楊韬問:“敢問将軍,陛下現在何處?”
梅道然看他一眼,笑道:“還不叫當爹的看看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