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盆裡,青馬刺破郊野河面。
瑤州雖不是蕭恒的本營,但與潮州分屬同道。蕭恒年前劃軍區為四方,潮州營所鎮正有瑤州。
梅道然護送太子回京後再次南下,邊趕路邊納悶,陛下這是又想搞什麼動作?
他微擡鬥笠,視線射到瑤州城頭。子時本當難見五指,但城中北方的天空竟染了跳動的橙紅,死夜裡似藏了枚新太陽。
是火光。
燒透雨夜,那得是多少把火。
青馬沉重的呼吸裡,梅道然的耳朵微微一動。
雨聲後還有什麼。
腳步、鑼鼓、呐喊……蕭恒還在裡面!
他急聲喝馬,抽出長刀。雨珠打上刀面,似自天而射的箭镞。他馬至門前時陡然勒缰。
城門洞開。
呼喝聲越來越大。
媽的,認了!
梅道然咬了咬牙,狠狠抽響馬鞭,直奔瑤州境北,州府官署方向。
他一路狂飙,在進了府衙所在的坊市時減緩馬速。他在路上看見了很多人。
幾乎是家家戶戶全部上街,有的戴鬥笠,有的披蓑衣,拿鐮刀的拿鐮刀,拿鋤頭的拿鋤頭。城中十之有八的百姓,全部深夜冒雨上街,不約而同地往北走去。
那是火光燒亮的方向。
雨水也沒能沖淡煙味,梅道然心中一緊,忙跳下馬背,攔了人道:“老翁,咱們這是往哪裡去?”
老翁披着蓑衣,底下趿着雙快要泡爛的藤鞋,扛着耒往前一揮,大聲說:“分地去!”
蕭恒登基後重新施行均田制。戰亂多年,荒地甚多,他便将無主土地按人口數分給農戶耕作,耕滿三年即為耕者所有。但看如今情形,這些土地并沒有分進農戶手中。
梅道然提老翁提過耒,牽着馬問:“我聽說這是陛下登基就頒布的條令,官府這才分地嗎?”
老翁歎氣道:“指望官府要等到哪一年?開春前又沒個收成,年都沒過得下去!一半人都往潮州跑了,那邊好歹是陛下先前的地方,還有口飯吃。是前些時日來了個有本事的官人,挨家挨戶地問了人口田地,要帶咱們的青壯勞力去官府要說法。”
他搖頭道:“我們隻當他是撺掇。跟官府叫闆,那叫送死!嘿,沒成想這位官人還真有兩把刷子。這不,今晚去州府跟前說話,連地方的大将軍都驚動了!”
梅道然笑道:“那各位人去就行了,怎麼還帶着家夥?”
老翁看了看那把生鏽的耒,哈哈笑道:“咱們都商量了,這位官人是替我們說話。刺史真要動人家,我們就抄家夥!”
梅道然笑道:“怪道潮州一帶是龍興之地。民風淳樸,十分佩服。”
越往前走,道愈擠,人愈衆,如不下雨也能揮汗如雨。梅道然擡眼望去,震驚于面前景象。
府衙匾額被雨沖淡,被火照紅。府前搭建高台,人足有萬衆,皆圍在台下,手舉火把。因為火焰挨得極近,連如此瓢潑大雨都未能淋透。萬把火炬照亮萬張面孔,在黑夜燒成一條盤旋的火龍。
台上沒人打傘,刺史官袍被淋得像血衣。一個人身着銀甲撐刀立在一旁,梅道然一眼認出那是許仲紀的身形。
許仲紀身前立着個人,火光照亮了黑衣黑靴和他的面孔。
梅道然脫口而出:“好家夥。”
那黑衣人正高聲問道:“鄉親們,大家知道,我們和達官顯貴的分别嗎?”
底下紛紛攘攘地喊起來:
“爛命啊!”
“老天不長眼嘞!”
“沒個當官的爹!”
許仲紀按了按手,人群平靜了一會。在噼裡啪啦的雨聲裡,那人沉聲說:“是地。”
“因為他們有封地,是肥地。我們和他們最大的區别,就是他們世襲罔替、強征暴斂的土地!”
他往前跨了一步,大雨中竟能聽清聲音:“我從前當過兵,也種過地,勉強算半個莊稼人。咱們種地的有句話:早比雞,睡比狗;食如彘,累如牛。我們一年到頭睡在田裡,到手的有什麼?豐年的稅頭一收,才勉強不被餓死。而世族坐在家裡,吃香喝辣,就是升米鬥米地進!為什麼?因為他們有地!有地就有糧、有錢,就能供得起官職、養得起門生、博得了聲望!種地的是我們,但地卻不在我們手裡!
“不勞者不食。這裡的不勞,并非不事耕種。我們的朝廷,有賢臣為我們彈劾奸佞、争取權益,這是他們的勞,所以他們領着朝廷的俸祿,當之無愧;我們的前線,有将士替我們抛頭顱灑熱血,替我們争來了阖家團圓的太平!這是他們的勞,他們所到之處,我們箪食壺漿,心甘情願!商人買賣給我們便利,車夫來往供我們交通。士農工商,漁獵林牧,他們各司其職,為我們建造房屋、提供衣着用住。他們來公平交易,就該吃我們的糧食!”
他話鋒一轉,“但有些人,仗着祖宗蔭封屍位素餐,這是蠹蟲。更有甚者,欺男霸女、賣國求榮。禽獸尚知反哺,這叫禽獸不如!我們一世為人,就是為了屈服于這些禽獸不如的東西嗎!”
底下百姓群情激奮,高聲振臂道:“不是!”
“民以食為天,我們供養了士、卿大夫、諸侯、天子,我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鄉親們,我們無需感恩天子,天子受天下供養,就要為天下做事!天子不是上天的兒子,而是天下人的兒子!父母冤屈,兄弟餓死,為人子安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觀!而我們今日雖分得了土地,但我們遠在他鄉的兄妹子女,還要因無地苦苦經營。我們怎能自己享福,坐視他們受苦?”
一位老者喊道:“這位官人,您說怎麼辦!”
那人擲地有聲道:“向天子上書!”
他轉身将許仲紀讓出來,道:“我今日願托許将軍向天子陳情,遞交這份萬民書。要求世族禁止圈地,要求按人按丁分得土地。大家莫怕,出了事,先砍我的頭!”